路面上稀烂尸体的主人,叫李林。多年以来的每个夜晚,都是他坐在大楼的某个房间里,独自负责着那块LED大屏幕的夜间放映工作。作为在这个小城里出生并长大的青年人来说,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简单无聊得就像他的工作一样,他不愿意从房间的窗户向外面多望一眼,因为外面的景色毫无魅力,被工厂与穷街陋巷包围着的一块繁华之地,于他而言就是一个笑话。他多少次在睡前的黑暗中幻想着自己走出小城的情景,但最后的结尾,总是因为疯癫的妈妈的那双痴痴的干涩眼睛而回到昏睡的无可奈何。他是罪有应得的。
在他开始有记忆起,这座小城的天空就总是铅灰色的,从他家的门口或窗户向往望去,永远看到的都是冒着黑灰色烟雾的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大烟囱。他觉得如果有天那些烟囱倒下来,天就会随之坍塌。他所有过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包含着焦油味、金属味与灰尘腥气味的混合体。
他的父母像这个小城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都是在工厂里做工。他童年的很多回忆,都是和小朋友们在叮当作响的工厂周围的街巷里跑来跑去。他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时常会到工厂旁的废料厂中那些连绵如山丘般的工业品垃圾堆里淘宝。几个灰头土脸的孩子有的拉着、有的抱着寻获的战利品,叫着笑着穿过坐满面无表情老头老太太的街口,在寂静的破旧楼房间穿行。如果遇到其他团伙的孩子,或许会发生一场遭遇战,要么他们将那几个试图抢夺宝贝的孩子打到在地上,要么他们被人家打翻在地上。如果幸运,他们就可以平安无事地带着大大小小的金属垃圾,来到一处修理自行车的铺子。
店主的外号叫孙瘸子,原来是厂里的焊工,一次事故令他从高处坠下,摔折了一条右腿,他用厂里发给他的赔偿金开了一个修车铺,传说这里也是城里偷车贼的销赃点,但因为他店里的二手自行车质优价廉,大家都还是很喜欢到这里买车。
孩子拾来的垃圾在孙瘸子的手里会变成一件件有趣的东西。他将这些废金属组合焊接,还到孩子们手里的便是一件件令人爱不释手的玩具。大象、狮子、小狗,这些栩栩如生的玩具在冰冷的手感中带着灵动的情怀。当然还是会有些东西不能归为玩具的范畴,比如废旧铝片制成的长刀,被它砍过的伤口很难愈合。还有废旧铜管改造的管叉,刺入身体后除了流血不止外还会造成铜中毒。孙瘸子总是用他那双伤痕累累贴满胶布的大手摸着孩子们的脑袋,认真地说:“拿个小象回去玩吧,这些刀叉等你们长大了再给,挨了欺负防身用,咱不惹事,也别怕事”多年以后,小李听曾经的同伴说,就在几年前,孙瘸子因为当初因伤退休的事去找厂领导谈判,说急了就用管叉捅了正在狗肉馆喝大酒的厂长和几个厂干部,于是就被抓走法办了。
在小李的记忆中,爸爸总是带着腼腆的微笑与周围的人相处,他的话不多,时常会咳嗽,但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总会有一些人来到家里找他聊天,他们坐在可以折叠的圆桌旁,配合着一瓶高度白酒和几盘妈妈做的小菜,那一个或几个来访者便会对爸爸说出那一堆堆积攒了很久的话。而爸爸总是端着他专用的那只画着杜鹃的白瓷小酒盅,撅着厚厚的布满干皮的紫红色嘴唇一口口地抿着酒,皱着眉头地小声说着那些没有意义的感叹词“对、是、奥、哎、就是、可不嘛、嗨”,来应和旁边倾诉者的怒骂与哀叹。小李说不出爸爸的优点,但特别会强调他的毛病,就是没气没囊。像他这样地自甘平凡的耗费生命,让小李始终觉得他是个行尸走肉般的失败者,一个没有理想与斗志的满足者,这让小李在度过焦躁狂妄的青春期后,所立下的唯一明确的心愿就是,自己绝不要像父亲一样,一辈子憋屈地活在这个让人绝望的小城里。
如小李所愿,原本令他感到厌倦的平凡生活终于有了波澜,一个涟漪接着一个涟漪,渐渐地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变成了滔天巨浪。
小李中专毕业后也进到厂里上班,在某个闷热的夏日傍晚,他和朋友吃饭喝酒后回家路过一条小巷,几间闪着粉红色灯光的按摩店,让小李有些领悟,他好奇地巡视着那几间神秘而危险的小屋。就在其中一间名叫“天堂岛”的店铺的玻璃门后,一个左胸口纹着粉色玫瑰的女孩,让小李体验到了什么叫心驰意荡。那个画着青黑眼圈的短发女孩坐在红色的塑料圆凳上,嚼着口香糖的嘴不停滴来回蠕动,圆而红润的脸上一副无所谓不在乎的成熟表情,让她看起来好像饱经世故。而她那双细长眼睛里清澈的瞳孔闪动着青春的湿润,又让人觉得她终归还是个孩子。
当她看到小李站在门外木讷而局促的样子,她随即起身打开玻璃门,探出头笑了笑说:“帅哥,来吧。”小李面对突如其来的邀请变得犹豫而彷徨。当她再用手一招说:“来吧,进来玩会儿呀”小李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天堂岛”小店里除了两张用蓝布帘子隔开的按摩床,以及几把高脚圆凳外,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在这个不足15平米的小屋的一个布帘后,贴着金发洋妞的大幅**的白墙下,一张吱呀作响的按摩床上,小李身体僵直四肢绷紧地躺着。坐在床边的那个女孩随意的捏打着小李的胳膊和腿,笑嘻嘻地问:”“哥,想做什么服务?”此刻的小李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要不然怎么会有一种莫名地亲切感,但是记忆明确地告诉他,她与他现在就是初次相见。小李傻傻地看着
女孩问:“你们这里都有什么服务?”
女孩说:“小的50,大的150,都是一小时。”
小李问:“大的怎么做?小的怎么做?”
女孩笑了,说:“哥,你做个大的吧,包你满意”
小李茫然地点点头,脑海中都是女孩那露出一对浅浅小酒窝的笑容,那情景让他想起,即使是中专时全校最漂亮的女孩也没有今天这个坐在他身旁的女孩笑得迷人。他有些迷醉地也笑了。女孩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吐掉口香糖,起身出去锁好店门,回到帘子里后,麻利地帮小李和自己除去了衣服。此后的短暂时间里,小李完成了男孩到男人的蜕变,那种感觉,让他舒服的想哭。
从此以后,小李知道了那个女孩叫娜娜。就是那个傍晚的片刻欢愉,让他再也无法淡然地生活下去,他的世界已经全然被那个女孩的一切填满,她的笑容让他放松,她的身体让他愉悦,她的迷惘与哀伤让他感到同病相怜。与娜娜相聚的欢乐时光,成为他除了上班外,最重要且最频繁的事。随着每次欢聚时间的延长,以及完事后两人促膝畅聊时间的延长,他们的隔阂逐渐消失,他们的心相互靠近,他们的活动也越来越丰富,一起吃夜宵,一起逛街逛公园,最后,他见娜娜既不再需要花钱,也不用提前预约了。
对于儿子的婚事,李父李母自然是万分地看重。夫妻二人认为,解决儿子一心想离开本地到外面闯荡的问题,让他尽快在本地娶妻生子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结了婚,有了娃,他的心再大,也不能够说走就走了。于是,老两口开始不断地询问催促儿子的情事。当催促的多了,小李终于告诉父母,他正在跟一个女孩谈恋爱。这个消息,让二老高兴了好一阵子,特别是儿子不同以往的行踪,也让他们坚定地深信,儿子不是在撒谎,他确实有了对象。当李母小心翼翼地问起儿子对象的情况时,小李的回答是,女朋友的家在本地,她的职业是售货员。
李父李母多次向儿子提出,要他带女友回家吃饭,但却总会被小李用各种借口搪塞。老两口不免有些失落。但,总体上还是很高兴的,他们会愉快的跟亲朋好友们谈起儿子的婚姻大事,脸上洋溢着满满地期望说:“我儿子有对象了,就快结婚啦”
当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李父李母的耳边,开始有好心人提供情报了。好心人们告诉说,经常看见小李和一个打扮时髦的漂亮姑娘在本市那条名声不是很好的街巷出没。这让李父李母有些不安,他们的好奇心与猜疑心必须有所释放。
终于在一次李父对儿子的跟踪中,他亲眼看见,同一个厂子的外号叫******候的同事,心满意足地从天堂岛按摩店被娜娜送出,而自己的儿子倚在自行车旁耐心地等在店外路边。娜娜回到店里换了一身衣服后,跑出店外,她与儿子一阵亲昵后,小兔子般乖巧地跳上儿子的自行车后座,满脸幸福地搂着儿子的腰,脸贴着儿子的背,在低矮破败的街巷中艳丽凌乱的霓虹灯光晕里,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李父目睹此情此景,他忽然发觉,自己被装进了一个让他无脸见人的巨大笑话里,在“咔”的一声咳嗽后,任由鲜血染红了前胸和身前的一小片土地。随后就是眼前漆黑一片,再次睁眼,已是医院那一片片让人惶恐的白,还有老婆倦怠的脸。他伸出干瘦的手揪住老伴的衣襟,带着哭腔低声吼了一句:“命呀!”后,哭至昏厥。
小李在妈妈的劝说下,没有马上去见父亲。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近半疯癫状态的老父亲。他独自在医院的走廊上徘徊了很久。他的脑海中想着,最好还是带着娜娜离开这个让他压抑的近乎绝望的狭小城,到远方的陌生辽阔世界,过一种跟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当小李回到家倒头睡下的时候,他再次醒来,却发现已经被反锁在家里。他的妈妈按照父亲的命令,在历史关头,做了两件可以扭转家族命运的重要事情。一是将儿子锁在家里,二是打电话给警察局,举报****窝点“天堂岛”按摩店。
就在小李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决心为了爱情与未来而放手一搏,带好行李踹开家门飞奔去找娜娜的时候。她遇到的既不是娜娜服务中的默然等待,也不是娜娜蹦蹦跳跳的欢乐迎接,而是一片狼藉的小巷和空无一人的“天堂岛”。这条曾经从傍晚就开始灯影璀璨的粉红街巷,此刻已变成暗淡无光的穷街陋巷。包括天堂岛在内的几家小店,除了招牌外,仅剩下一些搬不动的破旧家具。他听巷口修鞋的老女人说,下午来了很多警察,将这条巷子内所有的按摩店都抄了,带走了男男女女很多人,自然也包括他的娜娜。
小李站在天堂岛招牌下的那个昏黄天空的傍晚,就是他与娜娜永别的开始,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他的娜娜。他第一次酩酊大醉,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哭喊,都发生在那个傍晚后的平淡无奇的夜晚。而他的爸爸,那个带着腼腆笑容的普通得窝囊的老工人的灵魂,也在那个夜晚,爬出那具带着满肺尘埃的干瘪肉体,流连顾盼地走向寂寞的黑暗与空洞中。那个夜晚,除了小李一家,整座小城平常地又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的街上,出现了小李妈妈痴痴傻傻的身影。小李,在路人的围观下,抱住表情木讷的妈妈,小李的热泪与呼唤并没有重新将妈妈变回清醒,这个在短时间受到丈夫儿子双重打击的女人,终于放弃了精神抵抗,将身体重新交给了原始自然,除了吃喝就是在街上游荡,这也让小李逃离的梦想终究破灭,他将在这个小城一直待下去,直到他可怜的妈妈最后安息解脱这尘世此起彼伏的无尽忧伤。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也是他对命运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