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伟
那天天气不太好,凌晨便下起雨来。我赶到省立医院时,姐姐和爸妈早已到了那里。姐姐说父亲刚拍了片,她们正在等结果。
半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当大夫拿着报告单向我们走来时,突然一道闪电闪过,接着是一声沉闷的雷声,我觉得这也许不是个好的征兆。果然,化验结果是肺癌!
不知为什么,面对这突来的不幸,我心里竟然非常平静。望着晕倒的母亲和惨然变色的姐姐,我的心头竟泛起一股快意。
大夫走到我面前,让我在手术单上签字。我指着一旁悲痛欲绝的姐姐说:“你找她吧,我可做不了主。”姐姐擦了擦泪水,双手紧紧握住大夫的手,恳求道:“大夫,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治好我爸爸,他这一生太不容易了,我们不能没有他啊!”大夫用手拍了拍姐姐的肩膀:“你放心,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下午,父亲便上了手术台。手术的时间很长,母亲因为体弱多病,留在旅馆。我和姐姐在手术室外候着。姐姐不时地从门缝中向里看,并双手合十祈祷着什么。我斜坐在走廊的连椅上,许多往事浮上心头。
那时,我们一家还在东北,姐姐刚升了初中,但我知道她平时学习很差,怎么能考上初中!村子里有一位优秀的老教师,他非常喜欢聪明伶俐的我。一天,我去他家里玩,他摸着我的头说:“你姐姐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就好了。”我平常总看不起姐姐,觉得她笨头笨脑的,从不和她玩。于是我说:“但人家考上了初中。”老教师眼睛一眨,问我:“你也以为你姐姐是考上的?”我说:“难道不是吗?”但我脑子一转,很快又说:“我也奇怪呢,她是不是走了后门?”老教师赞许地看着我说:“你猜对了,你姐姐的成绩差了四十多分,是你爸托我找校长说的,那个中学的校长是我的老同学,很给我面子啊。”我一听就更看不起姐姐了。晚上,我和姐姐一起在灯下做作业,姐姐突然被一道题难住了,她抓耳挠腮半天也没想出来,我忍不住讽刺她:“不要脸,自己没本事上什么初中,怎么不留级啊!”姐姐红着脸说:“是咱爸让我念的。”我说:“爸让你念你就去啊,你不觉得丢人吗?这次中考考了多少?是不是倒数第一?”姐姐急得泪都掉下来了,她辩解道说:“是第五十七名。”我说:“你们班有多少个学生啊?”姐姐说:“五十七。”我哈哈大笑:“那你不是倒数第一是什么?”姐姐羞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突然眼翻白,从椅子上栽到地上。爸爸和妈妈在外面听到了,忙跑进来,妈妈使劲地掐着姐姐的人中,爸爸忙跑出去喊村里的大夫。大夫来了后,给姐姐打了一针,姐姐才渐渐缓了过来。
那夜,父亲打了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发这么大的火,而他从来就没有打过姐姐,甚至连一句大声的训斥也没有。他每次下班后,总是要把姐姐揽在怀里,关切地问候几句。我想起平常他和妈妈对姐姐的疼护,再想想自己,似乎连姐姐十分之一的关爱也没得到,从小就是穿着姐姐的旧衣服长大的。从那时起,我便对父亲有了一股怨恨,我觉得他太偏心了,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和姐姐不一样。
后来,大约是我念初中的时候,我偶然从父母的对话中听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本来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是要读书的,但因母亲染病在身,常年需要吃药,所以父亲就断了我的求学路。那天,我和姐姐从外面回来,刚进家门,就听到父亲大声说:“干脆不让二丫头念了,叫她在家帮你干点活。”母亲叹气说:“咱们虽然只有一个亲骨肉,但不能太偏向哪个啊,一定要让她们像亲姐妹一样。”
我在心里反复琢磨母亲的话,突然明白了,原来我们不是亲姐妹,原来我不是亲生的,怪不得他们对我和姐姐一直不一样。顿时,委屈、悲愤、孤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我扭头向外跑去,沿着大街一路狂奔。当时,我什么也不想了,只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是多余的,没人疼爱,没人照顾。我的亲生父母到底在哪里?姐姐随后追了上来,她一直追到村外,才追上了我。她一把抱着我的头说:“好妹妹,以后我会当你是亲妹妹看待的。”
初中毕业,我们一家迁回了山东老家。我主动放弃了学业,一半原因是母亲需要照顾,一半原因是家里经济条件有限,难以供应两个高中生。我看懂了父母眼神中的语言,我不想让他们为难,心知他们迟早也要提到这件事,我何不顺着他们的心思?可笑的是姐姐并不是他们眼中的“凤”,她辜负了爸妈的殷切期望,并没有“飞”起来。父母见姐姐一事无成,便开始东奔西走给她找工作,找完工作又找婆家。后来便给她找了个小木匠嫁了,做了只会“下蛋”的“母鸡”。可是我,我只比姐姐小几岁啊,难道我就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嫁人?
“吱呀”一声,手术室的门开了。姐姐一声大叫,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只觉得胸前冰凉,低头一看,衣襟全湿了。我想那不是为父亲哭的,而是我想及自己身世时的酸楚泪水。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医生的话让姐姐很宽慰,我却或多或少有些失望,难道我在诅咒父亲吗?我不敢承认,但也不想否认。
从此,父亲便与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让父亲活下去,家里将多年的积蓄都交给了医院。父亲以后的日子单调而无味,放疗—化疗—放疗—化疗!姐姐却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不是求医问药,就是为筹钱奔波。几个月下来,人黑了几分,瘦了两圈。有一次,我说:“姐,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你要是再罩上一条毛巾,准和乡下佬差不多。”“是么?”姐姐愕然,“有这么夸张吗?”说着到镜子前一照,轻声说:“还真是的,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父亲的样子比姐姐还“滑稽”,颧骨高高的,头发因化疗早已掉光了,若不是眼珠子还在转动,他还真像一具骷髅。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我一想笑,姐姐就挡在我前面。我心想:我就是要笑给他看的,你挡着干啥,怕他难受吗?
的确,父亲受的罪够大的,想必化疗、放疗的滋味不好受。每次化疗、放疗,在走廊里都能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而且化疗后的一两天内,受药物的刺激,父亲常伴有恶心与剧烈的呕吐症状。每当看到父亲捂紧肚子卧在床上的样子,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但我还是不敢太放肆了,于是把目光挪开,去欣赏窗外草坪上的红花绿草。
父亲住院期间,基本上是姐姐照顾他。姐姐忙里忙外,好像从不知什么叫疲倦。晚上,我从蒙眬中醒来,常看到她静静地坐在床前,有时还握着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我几乎要被这父女之间的真情感动了,也就越发不能忍受被冷落的滋味。初秋的风从窗口悄然吹入,姐姐给熟睡的父亲掖了下被角。我缩在角落里,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姐姐跑前跑后的,虽没感动我,却让与父亲同病房的一位“难友”大发感慨:“多好的闺女啊!”父亲这位“难友”早进来几天,他只有一个远房的侄子照顾,但那家伙又不勤快,就无怪他羡慕父亲了。
半年之后,父亲的病情稳定下来了,于是出了院。我在老家待了几天,见父亲已能照顾自己,便托故回到乐陵。姐姐仍不放心,就留在老家。
因为给父亲看病,姐姐荡尽了家财,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那天下着雨,我正在家里看电视,门一开,姐姐冲了进来。她满头湿发披散着,像一个女鬼,把我吓了一跳。她说:“爸爸又病得厉害了,刚去了医院,医生说还得化疗,要花几千块。”我冷漠地说:“是吗?那就花吧。”姐姐一脸愁相,说:“你看,姐手头上哪儿还有钱啊?”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来意,语气变得冰冷:“好了,你不用说了,我这儿也不是银行,我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刚买了房子,你总不能让我去卖房吧!”姐姐叹了一声,再没说什么,扭头便走了。后来,听说她连夜冒雨凑了几千块,至于她在谁家借的,我懒得去问。
父亲生病期间,我简直像个外人,我已习惯冷冷地看着姐姐为父亲熬汤喂药,甚至处理大小便。父亲病重时期,大小便已失禁,有一次大便拉在床上了。闻到异味,我直感一阵恶心,厌恶地走了出去。姐姐却忙上前托起父亲的身子,仔细地拭净他身上的污物,又迅速地换了床单、被子,忙到最后,直弄得手上、胳膊上脏了一片,额头全是汗。父亲被癌魔缠上了,任他怎么挣扎,终究还是无济于事。任姐姐怎么求神拜佛,老天爷还是没“睁眼”。病后不到两年,父亲向生存了62载的世界留恋地看了最后一眼后,便缓缓闭上了眼睛。在生命弥留之际,父亲把我和姐姐的事说了出来。
那天,已经半月不发一言、不进粒米的父亲,突然开了口。他向我招招手,叫我过去。虽然我心中对他充满了怨恨,但看到他被癌魔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怪可怜他的,于是顺从地走过去,尽量放柔声音说:“爸,你觉得好些了吗?”父亲吃力地伸出他那只瘦得皮包骨的手,紧紧地攥住我,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情异常激动。他慈祥地望着我。我从未见过那种温和的眼神,只觉心头一热。父亲深呼吸了一下说:“孩子,我一直瞒着你一件事,其实……你和大丫不是亲姐妹……”
我默默地低下头,父亲的坦诚虽然迟了些,但对一个生命随时都可能结束的老人,我在心里原谅了他。我说:“爸,我早就知道了。”父亲“啊”了一声,显然出乎意料。他接着说:“那是三十年前,有一天下班的时候,我听到路旁有婴儿的啼哭声,忙奔了过去,发现有一个婴儿脸蛋冻得发紫,被遗弃在铁路上,她浑身已经冰凉……
“我把她抱回家中,你妈妈喂了她一些奶粉,她才渐渐安静下来,当时,我和你妈妈虽然不住地埋怨她的亲生父母心肠狠,但看到她长得挺喜人的,也非常开心。谁知到半夜时,她突然发起烧来。我和你妈妈急坏了,我用自行车驮着你妈妈,你妈妈把她裹在自己的怀里,急忙去了医院。医生说,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让我们做好思想准备,如果不尽早进行治疗,这孩子恐怕活不了三个月。后来,我曾想把孩子再次扔掉,因为那时家里的经济也不好,全家的开支就靠我一个人的工资。但你妈妈看那孩子可怜,狠不下这个心来,她说终归是一个小生命啊。
“最后,我和你妈妈决定,无论受多大的苦,也要把孩子的命保下来。孩子整整住了一年院。为了拉扯她,我和你妈妈三年没有吃过一块肉,很多时候只是啃点干粮,连咸菜也没有。你妈妈为了攒足孩子的住院费用,每天步行到十几里外的纺织厂干临时工。有一次我发现你妈妈的脚心带着血痕,我拿起她的鞋一看,原来她的鞋子早已磨破了底。
“孩子长到三四岁时才停了药,病情也稳定了,但医生说孩子的心脏弱,不能受打击,所以直到现在,我和你妈妈也不敢把她的身世说出来,怕她承受不了……”
我听着听着,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我激动地说:“爸,我知道,我小时候害你们吃了许多苦,长大后我不会再拖累你们;我也知道,您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一直还没有报答。”
父亲黯然地摇摇头,说:“你猜错了。”他把姐姐拉到身边,伸手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这些年来,我从未骂过你一句,打过你一巴掌,你本是个苦命的孩子,我怎忍心让你脆弱的心灵再受到什么伤害?我死之后,你们姐俩一定要像亲姐妹一样互相照顾……”
我愕然道:“你……你说什么?姐姐她……”
父亲叹了一声,说:“那个婴儿就是你姐姐啊。”姐姐也愣了,她呆了半晌,突然哇的一声扑在爸爸身上,叫道:“不,你是我的亲爸爸啊。”我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全是空白,霎时思想、理智、灵魂、意识全然离壳而去。天啊,这些年来,我浑浑噩噩到底做了些什么!我猛地抱住父亲,号啕大哭:“爸爸,您不能死啊,我不会让您死的。”
父亲极力将身子向床头靠靠,对我说:“从小爸爸对你关爱不够,你……你怪爸爸吗?”
我眼里噙着泪珠,使劲地摇头。父亲宽慰地笑了,他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我觉得有一股暖流从他的手上涌到我的心中,弥漫到我的全身,又溢出了眼眶,缓缓淌至唇边。我紧握着父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然而,我再也无法孝顺我的父亲了——就在我知道了我和姐姐的身世之谜后不久,他就永远离我们而去了。埋葬了父亲,亲友们陆续离开了墓地。我执意留了下来,我想再静静地陪父亲一会儿,默默地看着父亲睡熟了,安歇了,再回去。旷野寂寂,杨柳依旧,父亲安在?我跪在坟前,默默地望着那一丘黄土,心中充满了悔恨和悲伤。父亲啊父亲,我知道,您一直对我隐藏着父爱,这些年来,虽然您很少关心过我、呵护过我,但我相信,您一定是爱我的。可我……我诅咒过您,怨恨过您,在您最需要女儿照顾的时候漠视过您,背弃过您,您原谅我吧……
微风拂过,我仿佛看到父亲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缓缓地抚摩着我的秀发。他虽然不说话,但我却读懂了他那慈爱的眼神。在父亲的目光里,我读懂了一种博大的亲情,那是一种江海般宽大的胸怀,一种升华的父爱!我缓缓起身向远处望去,忽然觉得父亲还没有死,这里埋葬的只是他的躯体,而他的灵魂仍然活在我心中。我相信他那双慈爱的眼睛,仍注视着我的生活,贯穿我的一生。
感恩心语
“爱自己孩子的是人,爱别人孩子的是神”,这句话用在父亲身上恰如其分。父亲用自己的身体力行,让“我”对他由最初的怨恨上升到敬爱,也让“我”读懂了一种博大的亲情,一种江海般宽大的胸怀,一种升华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