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千金
突然间发现父亲老了,是在昨日为他祝完70大寿后。坐在返程的车上,偶一回头,竟然发现父亲泥塑一般站在原地,向车子驶离的方向眺望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黧黑多皱的面容、颤巍巍的步履、迎面舞动的空袖管,霎时勾起了我无限的悲怜和忧伤。虽明知花开花落,冬去春来是不可抗逆的自然规律,但我就是不明白,岁月为何竟这般无情,把父亲变成如此模样。
记忆的大门缓缓开启,关于父亲的点滴像一串散落在地的珍珠,我俯下身,用心线一颗一颗地串了起来。
父亲没有右臂!
从我记事起,所能见到的就是父亲那粗糙有力的左手以及让我充满好奇的空荡荡的右袖管。那时候我总喜欢把手伸进父亲的右袖管里摸,袖管却像个无底洞,永远也摸不到头。那时我总爱问父亲把那只手藏哪儿了,而父亲总是黯然神伤。后来,年龄渐长,才从奶奶口中得知,我尚在母腹时,可恶的病魔就夺去了父亲的右臂。
在那个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年代,一个生龙活虎的男人,一个需要养家糊口的男人陡失右臂,简直如同天塌地陷一般。父亲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他无法面对已成残疾的自己,他想到了死。但是当他看到年迈的父母,看到我柔弱的、怀有身孕的母亲,看到我两个年幼的哥哥时,父亲的心被片片撕碎,他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抛开我们啊!
那段时间,太阳似乎总是慢吞吞地升起,然后又急匆匆地落下,百草凋零,愁云惨雾笼罩着这个原本充满欢歌笑语的家。然而,父亲,他还是坚强地站起来了!
为了能尽快自理,父亲便从日常生活小事做起,逐渐地学会了用左手穿衣,用左手吃饭,用左手写字,甚至单手骑自行车……
苦难的日子似乎永远也熬不到头,转过年,我又呱呱来到这个世上,家里的生活更苦了。
记不清我长到第几个年头,反正那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以前的乡下不像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即使没有自来水,也有机井,那时生活用水完全靠肩挑。那天,外面飘着雪花,家里的水缸已是底朝天了,母亲还在别人家绣花,父亲偷偷担起了水桶,这是他病愈后第一次挑水。我扯着父亲的袖管,一步一滑地跟着父亲来到离家不远的那眼水井。当父亲用井绳把水桶放下井时,水桶与井水似乎故意跟父亲过不去,无论怎样用力摇动井绳,水桶依然在水里打着旋、翻着跟斗,就是不肯就范。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终于制服了水桶。开始提水了,父亲的腰弯成90度,左手用力一拉,独臂高高举起,停在半空中,再用左脚迅疾踩住井绳,然后再用力,再用脚踩住,两桶水就这样被一寸一寸地提了上来。父亲的手此时已是血迹斑斑,殷红的血染透了井绳,已被水打湿了的井绳和着血,不一会儿就结成了血冰!血冰啊!现在每每想起那根血染的井绳,想起那血冰,我的心依然在发抖,在作痛!
为撑起家的天空,父亲在身体刚恢复不久,就与母亲一起挑起了生活的重担,辛苦经营着这个贫困的家。那是一种怎样的窘况啊:吞糠咽菜,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多少个赤日炎炎的长夏,父亲头顶烈日,汗洒泥土,以其残疾之身为儿女刨来果腹之物。喝下肚的稀菜粥不一会儿就随着汗水排出,无奈的父亲在潮湿的田间躺下,为的是让腹中之物能够消化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在那个一个工分只值一毛甚至更少的年代,为了能够多挣些工分,父亲不顾自己病残之躯,谢绝了队长让他随妇女干活的好意,和那些身强力壮的叔叔伯伯们一起,推起了独轮小推车。当别人很快把粪筐装满,推起小车健步如飞时,父亲的粪筐却连一只都未填满。他拒绝了好心人的帮助,他说,你们帮得了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我能行!父亲用那只不知磨破了多少次的左手,用并不粗壮的胳膊夹着铁锨,一下,两下,三下……用力地铲着粪土。终于,两只粪筐被填满了,汗湿的衣服却紧紧地贴在了父亲的后背上。
“我能行!”多么朴实的话语,却又是多么掷地有声啊!也许正是这种精神,支撑着父亲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一晃,我们三兄妹已长大,也和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我们背起书包,进了学校。父亲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十分崇尚知识。从我们上小学的第一天起,父亲就给我们制定了严格的奖罚政策:每门课以80分为基准,满80分,奖自制的“陀螺”一个;少一分,屁股上就得挨一顿鞋底。即使是现在,每当两个哥哥想起父亲的鞋底,仍心有余悸。
在严格要求我们学习的同时,父亲还时刻不忘教我们如何做人,他时常告诫我们:人穷志不能短。所以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自己唯一一次挨打的情形。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邻居家孩子到我们家玩,她的手中拿着一根鲜嫩的黄瓜!我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几次咽下就要流出的口水。二哥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傍晚他带我到邻居的菜园中,偷偷地摘了一根小黄瓜塞给我。谁知刚咬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咽下,就被邻居发现。邻居跑到我家,向父亲告了我们兄妹一状。自知大事不妙的二哥,撒腿就跑,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逮不着二哥,父亲把气全撒到了我身上,他一把揪住我,不顾母亲的哀求及奶奶的怒斥,扒下我的裤子,抄起一根拇指粗的棍子,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了起来。由于极度惊吓,我缩在奶奶的怀里,良久哭不出声来。当我好不容易缓过神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菜园子里可以种西红柿、黄瓜,而我们家的偏要种玉米。晚上摸着我红肿的屁股,望着我泪痕斑驳的脸,父亲竟哽咽无语,泪水像开了闸般,纵横着倾倒在他瘦削的脸庞上。那年我7岁!
艰苦的岁月锻造了父亲钢铁一般的意志,凭着自己顽强不息的拼搏精神,父亲赢得了村民们的交口称赞。在那一年的村干部改选中,父亲成了百十来户人家的“领头羊”,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当时我们村有个出了名的懒汉,人送外号“烂菜帮”,他的好吃懒做在我们那一带恐怕连3岁的孩子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为了帮助他,父亲煞费苦心,但收效甚微。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吃饺子,放鞭炮,父亲由于放心不下“烂菜帮”一家,刚拿起筷子又放下,去了他们家。进门之后,父亲惊呆了,只见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饭桌前围坐着4个孩子,每个孩子的手里端着一碗米饭,细看之下才发现,所谓的一碗米饭,竟然用三分之二的地瓜干垫底!而他们夫妻碗里,则是黑乎乎的地瓜干!见到父亲,懒汉妻禁不住潸然泪下。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心酸!父亲顾不得辈分,忍不住把“烂菜帮”一顿臭骂,然后跑回家,端来了水饺,捧来了白面大枣饽饽。饥肠辘辘的父亲看到懒汉的4个孩子风卷残云般地抢食了饺子,又抢吃饽饽时,对“烂菜帮”说:记住,咱是爷们儿!是爷们儿,就要活出个样儿来!
“是爷们儿,就要活出个样儿来!”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由于工作成绩出色,父亲连年被上级党委授予“优秀村支书”“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大红奖状贴满了简陋的小屋。父亲笑了……
如今,父亲已年届花甲,岁月的葛藤已爬满父亲的额头、眼角,我们也各自成家立业了。每当儿孙绕膝、共享天伦时,我总能从父亲那菊花般的笑脸中读懂那里面的内容,那是一种满足,一种历经风雨、历经沧桑之后的满足。我那宝贝女儿也一如当年的我,总喜欢扯着父亲的袖管,稚声稚气地问:“姥爷,你把手藏哪儿去了?”父亲不再黯然,不再回避,他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女儿听……
父亲啊,在过去风风雨雨的岁月中,是您牵着儿女的手,一步步走进人生的殿堂,教我们如何学好本领,成为对社会有用之人;教我们如何真情待人,成为大家喜欢之人;教我们如何果断处事,成为独立自主之人。您更以自己的行动告诉所有人:身残不可怕,可怕的是志残!
即使是丹青高手,也难以勾勒父亲您那坚挺的脊梁;即使是文学泰斗,也难以刻画父亲您那不屈的精神;即使是海纳百川,也难以包罗父亲您对儿女的关爱!
可敬的独臂父亲!
感恩心语
独臂的父亲用自己坚强的意志战胜了病残的躯体,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牵着儿女的手走入人生的殿堂;教会儿女学好本领,成为有用的人;教会儿女如何做人,如何果断处事。即使海纳百川,也难以包罗父亲对儿女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