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想为那个看自行车的女人写篇文字的念头,很久前就在我心里萌生了。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还会见到她,要是那样,就不用写她了。然而,我却再也没见到。北京太大,存自行车的地方太多,她也许又到别处做一个看自行车的人去了。或者,她又受到了什么欺负,憋屈但无人可诉,便回家乡去了。总之我没再见到过她……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北京一家牙科医院前边的人行道上。一个胖女人企图夺她装钱的书包,书包的带子已从她肩头滑落,搭垂在她手臂上。她双手将书包紧紧搂于胸部,以带着哭腔的声音叫嚷:“你不能这样啊,你不能这样啊,我每天挣点儿钱多不容易呀!”
那绿色的帆布书包,看上去是新的。我想,她大约是为了她在北京找到的这一份看自行车的工作才买的。从前的年代,小学生们都背那样的书包上学。现在,城市里的小学生早已不背那样的书包了,偶尔可见摆地摊的街头小贩还卖那样的书包——一种赖在大城市消费链上的便宜货。看自行车的女人40余岁,身材瘦小,脸色灰黄。她穿着一套旧迷彩服,居然还戴着一顶也是迷彩的单帽,而足下是一双有扣襻儿的旧布鞋,没穿袜子,脚面晒得很黑。那一套迷彩服,连那一顶帽子,当然都非正规军装,地摊上也有卖的,10元钱可以都买下来。总之,她那么一种穿戴,模样看上去不伦不类,怪怪的。单帽的帽舌卡得太低,盖住了她的眉。帽舌下,那看自行车的女人的两只眼睛,呈现出莫大而又无助的惊恐。
我从围观者们的议论中听明白了两个女人纠缠不休的原因:那人高马大的胖女人存上自行车离开时,忘了拿放在自行车筐里的手拎袋,匆匆从医院里跑回来找,却不见了。她认为看自行车的外地女人应该负责任,甚至怀疑是被看自行车的外地女人藏匿了起来。
“我包里有300元钱,还有手机,你还敢说你没看见!难道我讹你不成?”
胖女人理直气壮。
看自行车的女人可怜巴巴地说:“我确实就没看见嘛!我看的是自行车,你丢了包儿也不能全怪我……你还兴许丢别处了呢……”
“你再这么说我抽你!”胖女人一用力,终于将看自行车的女人那书包夺了去,接着将一只手伸入包里去掏,却只不过掏出了一把零钱。五六十辆自行车而已,一辆收费两毛钱,那书包里钱再怎么多,也不过十几元啊。
当的一声,一只小搪瓷碗被抛在看自行车的女人脚旁,抢夺者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带着装有十几元零钱的别人的书包,扬长而去。我想,那与其说是经济的补偿,毋宁说是一种图心理平衡的行为。
看自行车的女人,追了几步,回头看看一排排自行车,情知不能去追,也情知是追不上的,慢慢走回原地,捡起自己的小搪瓷碗,瞧着发愣。忽然,她头往身旁的大树上一抵,呜呜哭了。帽舌压折在她的额和树干之间……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北京的一家书店门外。那家书店前一天在晚报上登了消息,说第二天有一批处理价的书卖。我的手,和一只女人的黑黑瘦瘦的手,不期然地伸向了同一本书——一本《英汉对照词典》。我一抬头,认出了正是那个看自行车的女人,不由得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我家小阿姨莲花嘱我替她捎一本这样的书,不知那看自行车的女人替什么人买。看自行车的女人那天没再穿那套使她的样子不伦不类的迷彩服,也没戴迷彩单帽,而穿了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衫裤。我的手刚一缩回,她立即将那一本词典拿在手中,急问卖书人多少钱,人家说20元,她又问15元行不行,人家说一本新的要卖40元呢,问她买不买,不买干脆放下,别人还买呢!看自行车的女人就用一种特别无奈的目光望向了我,她的手却仍不放那词典,我默默转身走了。
我听到她在背后央求地说:“卖给我吧,卖给我吧,我真的就剩15元钱了!你看,15元6角,兜里再一分钱也没有了!我不骗你,你看,我还从你们这儿买了另外几本书!”
又听卖书的人说:“行行行,15块6拿去吧!”
后来,那女人又在一家商场门前看自行车了。一次,我去那家商场买蒸锅,没有大小合适的,带着的一百元钱也就没破开。取自行车时,我没想到看自行车的人竟会是她,歉意地说:“忘带存车的零钱了,一百元你能找得开吗?”我那么说时表情挺不自然,以为她会朝不好的方面猜疑我。因为一个人从商场出来,居然说自己兜里连几角零钱都没有,不大可信。她望着我怔了怔,似乎要回忆起在哪儿见过我,又似乎仅仅是由于我的话而发怔。也不知她是否回忆起了什么,总之她一笑,很不好意思地说:“那就不用给钱了,走吧走吧!”她当时那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们许多人,不是已被猜度惯了吗?偶尔有一次竟没有被明明有理由猜度我们的人所猜度,于是我们自己反倒觉得是很稀奇之事,每每竟至于感激起来。我当时的心情就是这样。应该不好意思的是我,她倒那么不好意思。仅凭此点,以我的经验判断,在牙科医院前的人行道上发生的那件事中,这外地的看自行车的女人,是毫无疑问地受欺负了。世上有多少事的真相,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之下被掩盖甚至被颠倒了啊!这么一想,我不禁替她不平……
后来,我从那家商场买到了我要买的那种大小的蒸锅,付存车费时我说:“上次欠你两毛钱,这次补给你。”我之所以如此主动,并非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多么诚信的人。我当时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意识。倒是相反,我认为她肯定记着我欠她两毛钱存车费的事,若由她提醒我,我会尴尬的。不料她又像上次那样怔了一怔。分明地,她既不记得我曾欠她两毛钱存车费的事,也不记得我和她曾要买同一本词典的事。也是,每天这地方有一两百人存自行车取自行车,她怎么会偏偏记得我呢?对于那个外地的看自行车的女人,这显然是一份比牙科医院门前看自行车收入多的工作,我看出她脸上有种心满意足的表情。那套迷彩服和那顶迷彩单帽,仿佛是她看自行车时的工作装,她照例穿戴着——依然赤脚穿着那双旧布鞋,依然用一只绿色的帆布小书包装存车费。
“不用啊,不用啊。”她又不好意思起来,硬塞还给了我两毛钱。我觉得,她特别希望给在这里存自行车的人一种良好的印象。我将装蒸锅的纸箱夹在车后座上,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你哪儿人?”
“河南。”她的脸竟微微红了一下。我于是想到了那是为什么,便说:“我家小阿姨也是河南人。”
她默默地、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地笑着。
“来北京多久了?”
“还不到半年。”
“家乡的日子怎么样呢?”
“不容易过啊……再加上我儿子又上了大学……”
她将“大学”两个字说出特别强调的意味,一脸自豪。
“唔?在一所什么大学?”
她说出了一个我陌生的河南城市的名字。我知道近年某些省份的地区级城市的师范类或专科学院,也有改挂大学校牌的,就没再问什么。
我推自行车下人行道时,觉得后轮很轻。我回头一看,见她的一只手替我提着后轮呢。我骑上自行车刚蹬了几下,纸箱掉了。那看自行车的女人跑过来,从书包里掏出一截塑料绳……
北京下第一场雪后的一天晚上,北影一位退了休的老同志给我打电话,让我替他写一封表扬信寄给报社。他要表扬的,就是那个河南的看自行车的女人。他说他到那家商场去取照片,遇到熟人聊了一会,竟没骑自行车走回了家,拎兜也忘在自行车筐里了……
“拎兜里有几百元钱,钱倒不是我太在乎的。我一共洗了300多张老照片啊!干了一辈子摄影,那些老照片可都是我的宝啊!吃完晚饭天黑了我才想起来,急急忙忙打的去存车那地方,你猜怎么着?就剩我那一辆自行车了!人家看自行车那女人,冷得受不了,站在商店门里,隔着门玻璃,还在看着我那辆旧自行车!而且,她还替我将拎兜保管在她的书包里。人不可以没有了感动啊,是不是?人对人也不可以不知感激啊,是不是?”
北影退了休的摄影师在电话里言辞切切。
我满口应承照办照办。然而过后事一多,所承诺之事竟然彻底给忘了。
不久前,我又去那家商场买东西,见看自行车的人已经换了,是一个外地的男人。
我问原先那个看自行车的女人哪去了。
他说走了。我问她为什么走了。他说:“还能为什么呢?她不称职呗!我们外地人在北京干这份工作,也是要凭能力的!”
她怎么会不称职呢?看自行车又不是看珠宝店或枪械库!
我心怆然,替那看自行车的女人,并且,也有几分替她那在一所默默无闻的大学里读书的儿子。
我想问她到哪里去了,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再问。
我不知她从农村来到城市,除了看自行车,还能干什么。如果她在北京的别处,或别的城市里做一个看自行车的人,我祈祝她永远也不会再碰到什么欺负她的人,比如那个抢夺了她书包的胖女人。
阳光底下,农村人、城市人,应该是平等的。弱者有时对这平等反倒显得诚惶诚恐,不是他们不配,而是因为这起码的平等往往太少,太少……
感恩心语
“我”一共也就见过那看自行车的女人4次,但是每次她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城市弱势群体的她们,在遭受不平等的欺负时无力申诉,但是,她们却默默无闻地用自己勤勤恳恳的劳动服务着这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