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萍
你要走了,第一次离开我去上大学,一家人沉浸在欢愉的气氛中为你准备行装。忙乱中我却常常望着你发愣,总想对你说点什么。每每开口你就说:“妈,我懂!”你懂,你什么都懂。你嫌我絮絮叨叨,而我还是要说,不是要你寸草报三春记下养育之苦,而是让你记下一些过去的苦乐,当然也含我之艰难你之不易,借以壮行色。
人之所以为人,不大好简而言之。
你来到我们这个家的时候,我还没长醒,不知怎样做妈妈。那是在哀牢山区一个林场,第一代四川入滇的知青有了下一代,我高兴,所有的知青都高兴,送东西的多,送名字的更多,这个说叫红林,那个说叫红山,还有人说该叫红革,我却自作主张叫你梅影。众人都说不好,书生气太重,色彩也不鲜亮。我的固执不是因为有什么先见之明,只是一点希冀,盼你承霜带露,寒而不枯,万山丛中岁岁迎春,长成一身傲骨。
不幸言中,你真有一股拗劲。
林区寂冷荒僻,你长到两岁没见过电灯,便是人,也没见过几张不同的面孔,唯一热闹的场合是每晚的天天读。其时,你围着一盆盆取暖的栗炭火手舞足蹈,大声吼叫:“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啊!”怕你扑进烈火,更怕你口出狂言,我抱你在大批判专栏下看装饰花边。你一刻也不安宁,胖胖的小手指着一条条语录自作聪明地乱叫乱嚷,吓得我冷汗直冒。
“哪家的娃娃在瞎嚼?”之后,指导员上纲上线地责骂。你哪懂这个,只顾自乐。
指导员脸一沉,我立即脸一紫,狠心演了场苦肉计,罚你跪在大批判专栏前认错。怎么教你揍你,你总是那句:“妈妈错,狗狗不错!”我知你天性叛逆,从此不敢把你交给别人看管,天天背着你上山。草绳一端拴着你的腰,另一端绑在树上,直径半米的树荫遮阳不遮雨。我养路,你捏泥团,不时母女对视,你笑我哭,你一脸泥我一脸泪。
一次夜游遭暴雨,你淋成出水芙蓉我浇成落水狗,第二天你发起高烧,红汞碘酒都不管用,医生直摇头,说:“赶快送县林业局医院。”雨断行人路,公路塌得一塌糊涂,十天通不了车。你晕乎乎烧到第三天,开始抽搐。虽是淫雨霏霏,山洪咆哮,我也不再犹豫,一个裹背背了你,一把雨伞遮了你。百里山路是怎样量完的,我已经不大记得,却记得那晚的月色。
雨后,月明如洗,山道如练,平常胆小的我这一路什么都不怕,女儿,你使我勇敢。你滚烫的脸贴着我冰凉的颈,嘴是哼哼不止,猫头鹰叫声凄厉,冷月无声,山林寒气逼人。突然,你在我背上唱起月亮歌:“大月亮,二月亮,公公起来做木匠……”虽说声如游丝,但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许多,反过手去摸摸你的额头,烧退了不少。月辉温暖着我们母女,剩下的路是在月亮歌中走完的。这歌,你外婆传给我,我又教给你,不知至今你还记得否?
连队上的人说:“这川婆娘胆大,山鬼都不怕。”我哪有那个胆子,只是比一般女人少一分依靠多一分希望,望你成人。
渐渐地,我为你的教育担忧,连队无学校,四五岁的孩子送去场部住宿我不放心。这时,一个离城较近的单位要炊事员。为了你,我去了。
这时,家里已有了你妹妹。一辆单车前边带你妹妹后边坐你,这样长达两年之久。在食堂,你学会了认茄子、南瓜、四季豆,找小猪玩。我哪情愿你受这种环境熏陶?时逢少体校招生,我送你去报考。你小模样惹人怜爱,让教练先爱上了。谁知你上不得阵,哄死哄活叫你踢几下腿,你死死抱住我不放只是哭。几天几夜的言传身教全泡了汤,一气之下我打了你。还疼么,梅影?
那段日子够凄惶。我送你上早操,空荡荡的街道上跑着我们母女。夏日,晨曦的甜梦没让你做完;隆冬,望着你打颤的小腿我心酸落泪。你善解人意,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不冷。肖老师说我进步快,让我参加今年全省少儿体操比赛。”说完,一个侧手翻连着漂亮的拉拉提,看着你一脸的稚气,我顿时宠辱皆忘,搂着你亲个不停。
就在那一年,你取得了州少儿体操全能冠军和省少儿体操全能第五名的好成绩,艺术体操还荣登榜首。而你最终没成为一名体操健将半属天意,半在人为。当你的伙伴后来一举夺下四枚国际金牌荣归故里时,欢迎的人群中没有你,你躲在墙角哭,是遗憾,是埋怨,或许还有一点别的。机遇不是对每个人都均等,过去了的事别老放在心上,那样人活着会很累,要紧的是把进取心放在每样事上去奋斗,去努力。
那年,你上了小学,我也同你一道上小学。白天,辅导你的功课成了我的乐趣;夜里,一本《红楼梦》伴我度过寂寞的长夜。你人小心眼儿不小,懂得妈妈的精神需求。有一天放学归来,你双手背在背后,两只小辫拨浪鼓似的摆来摆去,盈盈笑脸现出两只深深的酒窝,样子十分可爱,使我永远难忘。
“妈妈,你猜我手里有什么?”
“考试卷子,要不就是稀奇的糖纸。”
“嗯啦,不是。妈妈真笨!”
你双手一摊,一本破烂不堪的小人儿书被捧在手心。难为你那童稚心:“妈妈,你不是最爱读《红楼梦》么?见同学有,我这两天的早点钱没用,买下了这本书。”
我领受了你的馈赠,感谢上帝赐给我一个好女儿。
你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我省了好多心。
见着你们姐妹俩日渐长大,作为母亲的我十分满足,作为女人的我又觉得生活中还缺点什么。我不甘心仅仅是你爹的妻子和你们的妈妈,还该有属于我的追求。幼时,我也心性颇高做过当作家的梦,而今盛世春风又唤醒我的梦,我背着你们偷偷试笔。可怜荒废学业已久,我喝过的那点墨水早还了老师。第一篇习作翻旧了一本字典,文章的发表又激励我继续探索人生,讴歌人生。我心旌摇荡,老想着走出家门到广阔天地中翱翔。那时已有了些条件,你爹调来我们生活的县城,我也调来文联工作。
重新开始一项事业,怎一个苦字了得!
从食堂走进文联的第一天,一种企盼过的文化气息熏得我半死,我处处小心,处处不自然,眉高眼低中差不多连路也不会走了。我瘦了。无端的烦恼和无从下笔的困惑摆在我想表达的人和事之中,使我昼夜不得安宁。你们也瘦了。我一颗心分八瓣,有七瓣放在工作上,对你们疏于照料。你妹妹不满意了,嘟嘟哝哝说:“我爱过去的妈妈。”
怎能忘记那次远行!车站上,你和你妹妹一人一句像唱儿歌:“妈妈,你放心去,你教的我们记下了:洗脸洗到脖子,洗脚洗到腿肚,洗屁股洗到腰杆……”
一腔离别泪伴我只身闯金沙,江水滔滔,心河滔滔,古老民族文化常撞心壁,彝州生活的底蕴斑斓五彩,拨动心弦,可称为灵感的冲动汩汩而来,给创作带来第一次转机。几个月归来,见着你的成绩单我却心沉了。主科大都不及格,怎么会这样?见我不语,你怯怯地给了我一张奖状——作文竞赛优秀奖。这更让我悲哀,获奖篇是我见你咬着笔头半天写不出一句话,为你捉刀代笔写成的。是幽默的嘲讽?是无声的惩罚?许久不哭的我顿时泪下如雨,哭些什么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窗外,夜来香股股闷人的幽馨袭人,夜已经很深。你妹妹陪坐一旁早睁不开眼,不倒翁似的来回摇摆。你爹一根接一根抽烟,青筋搏动的颈项是那样细长,眼镜后边那双大眼睛红红的,潮潮的。楚楚酸痛,深深内疚,丝丝委屈,动摇了我再度一搏的决心。
你始终侧着身子不哭不怨,不言不语。突然你抬起头来咬咬牙望着我叫一声“妈——”,泪水夺眶而出,那神情太不像个孩子,我的心都碎了。
你本该躺在妈妈怀里撒娇,而我却常常用本该拥抱你的手臂拂你离身。
该是剪烛西窗下,我持女红伴你夜课。
还该……
还该……
可我这几年来为你做了些什么?人到中年,还有几日花红?你哭吧,哭你的委屈、你的愤然、你的……
默默地,我翻弄着采访笔记,那上边记满他人的人生、我的人生,还该记下你的人生,怅然间,我撕下一页页素材……
“疯了!”你爹拍案而起。
你扑过来拽住我的手:“妈妈,别撕……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我似乎懂得,你好像开始理解妈妈了。
我等待着,不,是我们互相鼓励支持促进着。
一晃,5年过去了,你长得和我一般高,活脱脱一个当年入滇时候的我,而那思想,那学问,远非当年的我可比。真羡慕你们这一代啊!
今年,我和你同时考上了大学。
“妈妈,祝贺你!”
“祝贺你,梅影。”
其实我们都该被祝贺。白居易曾感叹过生为女人的可怜,写下了“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的名句。我们同属女流,却生而逢时,告别一生苦乐全由他人编排的年代。
整理行装的过程中,你把好一点的衣物留给我,我知你的心。我年届不惑,鲜艳的色彩换不回逝去的青春,只要心态不老,搏斗不息,何惜青春不永!你正值芳龄,恰是春景融融、红颜初展时,好一点的衣物该留给你。要是家境宽裕,再给你添置些也不为过,原谅我财力的绵薄。
我们都该走了,各奔东西。我还该对你说些什么呢?我是你的母亲,也是你的学友,愿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我们是母女,是同学,是朋友。
但愿!
感恩心语
这是一位母亲对女儿出生以来的经历的回顾,这其中有欢乐,也有痛苦;有成功,也有失意。她尝尽了为人妻、为人母的酸甜苦辣,道尽了家庭、事业不能兼顾的心酸。如今母女俩同时考上了大学,从此,她们是母女,是同学,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