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若
幼年的时候,你几乎不认得父亲。每年一次,这位高大英俊的“叔叔”带到家里来的,除了异域的糖果和玩具,还有满溢家中的欢声笑语,连小四合院里扶疏的花草、掩映的藤萝,也立时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只有你不乐。
晚上临睡前,母亲会把你带到这位并不离去的“叔叔”面前对你说:“他是爸爸,叫啊。”你站在父亲的面前,双眼看着别处,不肯叫他。直到父亲去世后,母亲还要常常说起你幼年的时候,三四岁,很是执拗,多半是不吃糖果也不叫爸爸,只是有点儿冷漠地看着,很不高兴有人闯入这个小院,这个家。也难怪,每年只能回来一个月,还没等到女儿和自己相熟呢,他就又要起锚远航了。
到你六七岁的时候,你才认可了这位高大英俊的“叔叔”,明白了他就是爸爸。八九岁时,你开始盼着父亲回家了。在看见同学们牵着父亲的手来到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在孤独中感到小院静谧又甚寂寥的时候,或者就在吃饭的时候,母亲说,你常常会突然之间停住筷子,痴痴地盯着她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母亲就会牵着你的手来到小院里,指着院墙四周茂盛的迎春说:“待到迎春花开的季节,爸爸他就会回来了。”
从此以后,大人们总是看见你放学回了家,就提了小桶一遍一遍地给迎春浇水,还常常听见你唱着自编的儿歌:“迎春迎春快开花,开花爸爸就回家。”
进入少女时期,你已经亭亭玉立。读中学后,就常有一些男同学女同学有事没事邀你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春游去看梨花。人人都是喜欢和美丽的女孩接近的。但是,母亲对你们姐妹俩管教很严,加上你恬静的天性,喜欢独处的性格,你总是习惯于独来独往,自自在在。其实,你已经开始在内心深处依恋着父亲,崇拜着父亲,遐想着父亲。高大俊伟、英姿勃发的父亲,那位远洋轮上威风凛凛的船长。那巨大的轮船、那高矗的桅杆、那雪白的制服、那极目远眺的丰神,虽然你都是从父亲带回来的照片上看见的,父亲却已经成为你少女心底里的偶像——朦朦胧胧的,却是一往情深。
有一次,你听见母亲在轻轻地叹息,而且泪水涟涟。你看见她手握一卷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的折子戏本,你也泪水汩汩。你已经开始懂得像母亲那样受过传统教育的大家闺秀,性格中最大的特点就是含蓄,把那份深深浓浓的眷恋和情爱,深埋心底,即使是和自己的丈夫独处一室,也不肯轻易表露。
又是迎春花绽放的季节,父亲回来了。在几乎都是穿着中山装的人流里,母女3人迎来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父亲。16岁的你读高中一年级,真正是一个大姑娘了。走在一米八的父亲身边,你已高过他的肩膀,修长而秀美。你把右手插在父亲的左臂弯里。姐姐在父亲的右边,她牵着母亲的手。20岁的姐姐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懂得了矜持。而你不,你很亲密地依傍着父亲,和他并肩前行。稚气未脱尽的大女孩,很想让世人知道你身旁的这位雄姿英发的男人,就是你的父亲。
孩子们都已长大,父亲的大皮箱里较少有糖果和玩具了。他从箱子里给女儿们拿出来的是各国的图书和四季的衣服。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镶花边连衫裙,那一条条宽宽长长的与衫裙颜色相谐的异色腰带,可以在前后左右打成各式各样的结,长的飘逸又潇洒,短的利落而精干,把女孩儿那种独特的妩媚挺拔、亭亭玉立,展现得淋漓尽致。父亲还给你们带来各种款式的毛衣,粗线的、细线的、中线的,织花的、绣花的、挑花的,全素的、带条的,色彩纷呈,一律宽宽大大。父亲说,这是当外衣穿的,不单单是为了御寒。姐妹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大穿衣镜一件一件地试穿,心里的幸福、喜悦、满足洋溢在她们的眼底眉尖。后来,姐妹俩各自选择了自己所中意的一套穿在身上,并肩站立在衣镜前:米白色的粗线平针毛衣,淡蓝色的紧身灯芯绒长裤,左胸前的那朵挑花玫瑰,也是淡蓝色的,飘逸脱俗,唯见清纯——这是妹妹;米白色的粗线平针毛衣,深紫色紧身灯芯绒长裤,左胸前的那朵挑花玫瑰,也是深紫色的,高雅华贵,略显成熟——这是姐姐。当这样一双出色的女孩站在父亲母亲面前时,二老顿觉心旷神怡,满室生辉。一水的眉清目朗,清韵悠然,一样地把乌黑油亮浓密的三尺长发梳成一条独辫,一根淡蓝色的缎带由妹妹的辫根呈螺旋形地缠至辫梢,从右肩拖至胸前,姐姐的发带则是深紫色的,恰与她们胸前的挑花玫瑰互相辉映,一样的精致灵动,一样的雍容典雅,一样的青春俏丽。
与妻女难得相见的父亲感觉仿佛是一眨眼间,女儿们就神奇地长大成人了,而且,她们又是这么一对具有民族特点的东方女孩!见多了金发碧眼、黑白分明的域外女孩,他觉得他的女儿们举世无双。他非常动情而又非常欣赏地盯住女儿们,赞叹道:“真正是冰雪般的两个女儿啊。”蓦然,他那洞悉每一方海域的双眼竟是这般雾水蒙蒙,仿佛在这一刻,已经浓缩了他一生里对女儿们的宠爱怜惜,和对妻子的浓情蜜意。
他也常常惭愧没能照顾过他的爱妻娇女,而此刻尤甚。他温情地转过身,呼唤着女儿们的母亲,他的妻子,感谢她把女儿抚育得这样好。他握住了妻子的手,甚至还轻轻地拥抱着她——这种洋派的举动,竟让刚及不惑之年的母亲快快挣出了父亲的怀抱,非常羞涩地嗫嚅着:“她们也是我的女儿呀。”一抹红晕浮现在母亲的双颊——可敬、可爱、温婉而有神韵的母亲啊,她那么美丽。
在你所有的记忆中,这是最为美好的一个月,刻骨铭心的一个月,永世不忘的一个月,滋润了你们母女三人的一生啊。
父亲归家两周,你和姐姐相继开学。姐姐住校,星期六方可回家,而你走读。因此,你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就多了许多,以至于好多年以后,姐姐还在说:“那时可是非常嫉妒你啊。”
记得开学后第一天吃早餐的时候,你慢吞吞地拖延着时间,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母亲催促,再不快点就迟到了。你答应着,却仍然不快。正在喝早茶的父亲似看透了你的心思,忽然就笑了起来。“雪儿,”他唤你,“今天爸爸送你去上学,好不好?”嗨,你欢快地跳了起来,抢过母亲手中的书包,拉着父亲就跑。母亲连忙阻止你,笑说:“这孩子,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自己走,如今都读高中了,反而要让大人去送,也不怕人笑话?”你一面拉着父亲快走,一面喜悦地说:“我得让爸爸补给我呢,从幼儿园的时候补起。”
这是你平生第一次牵着父亲的手走在上学的路上。一向独来独往的你,今天却主动地向路上遇到的同学们打了招呼,并把身边的父亲介绍给他们:“我的爸爸!”在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们惊羡的目光里,你们父女走过了大操场,父亲要把你送进教室,内心里你还希望老师们也能认识父亲呢。父亲看着容光焕发的小女儿,竟有阵阵心痛掠过,他和你道了再见,并答应晚上放学的时候再来接你。看着喜上眉梢、笑容灿烂的女儿,父亲爱怜地拍拍你的肩,送你进了教室。看着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父亲才缓缓地转身离开了教室。猛然间,竟有一种深深的不舍,撩乱了父亲的心。
人生,原本就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啊!转眼之间就到了父亲又应该起锚远航的前夜了。那一晚,一家人竟前所未有地悲伤,谁都不肯睡去。
母亲在准备早餐,那是一种绵绵长长而又往复不断的面条,希望牵住亲人的心灵,通过这种非常传统化、民族化的食品表露无遗。冰雪般的两姐妹一人牵着父亲的一只手,叽叽喳喳地说着私房话。母亲忙完了,也来和你们父女三人坐在一起。
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妻子、女儿,父亲答应你们,在满45岁的时候,他就申请到陆地上来工作。但是,父亲没有等到年满45岁。他在43岁的时候,和一位大副同时在大西洋遇难了。那一年,你17岁,刚读高中二年级。你后来常常忏悔自己的不懂事。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母亲也需要和父亲多亲近呢!你怎么就不多留些时间给母亲呢!一个月的时间竟让你霸去了大半。16岁无意之间造成的过失,竟让你悔恨终生。从此,你们母女三人再没有见到父亲,连父亲的遗骨都没有见到。
也许是苍天见怜,正是因为连遗骨都没有见到,你们母女三人竟有了终其一生都没有消失的美好希望——忽然有一天,在迎春花绽放的季节,幽雅清静的小院的院门被笃笃地敲响了,母女三人争相去开大门,站在眼前的,赫然就是返回陆地的父亲!
中国有种古老的说法:人离世后,魂魄必须要把生前的脚印一个一个地都捡起来,无论是船上、车里、海上、湖中,还是山上山下、街头巷尾、家里家外,全都要捡起来,然后才能超生。
啊,父亲,父亲,你的足迹几乎遍布世界的四大洋,要你独自去一个个地捡起生前的脚印,该是多么辛苦,多么劳碌奔波而又多么遥遥不可期!你生前已经在海上漂泊了20多年,离去后怎能再度去漂泊!我们母女三人决不允许!你的妻子女儿请你的魂魄速速返回上海港,你就是在那里起航的,你一定会认得那条回乡的路。我们将一起赶到那里去,你将不会再感到孤独寂寞和大海的冰冷!
感恩心语
父亲生前是位远洋轮船的船长,与家人聚少离多。父亲回家成了妻子和女儿们最大的期盼。父亲对女儿们的宠爱、怜惜,对妻子的浓情蜜意,成了妻子和女儿们最美好、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这种记忆将永远印在妻子和女儿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