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继红
尽管父亲母亲发生摩擦时,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维护母亲,但在他们恩爱的一生里,我却更为父亲着想。一家人当我是父党,爱人也曾不解地感叹:“妈那么疼你,你还是为爸爸想得多一些。”对这个难以说清的问题,我沉吟许久:“都说父母最疼的那个孩子最弱,孩子对父母也是一样的!”
我的母亲,虽不是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却自幼高楼深院、锦衣玉食,大概环境优越宜于修养心性,母亲的通达、乐观、善良、宽厚,远非我辈能够望其项背。山雨欲来的1966年,母亲带了我和弟弟逃回老家,而此间“唯成分论”更是甚嚣尘上。母亲当天就被带走,回来的时候,头发已被剪得乱七八糟。晚上,我借着月光偷偷看了一眼被剃成“黑帮头”的母亲,悄悄背过身去,冲着墙流泪。母亲感觉到了,轻轻拍拍我说:“别哭,知道大人不容易,好好读书就行了。”母亲没有眼泪,语调又是那样云淡风轻,我伤痛的心顿时像服了镇痛剂一样,渐趋平静。最初那“风满楼”的日子里,一家人像犯了罪似的抬不起头,而一向少语的母亲却突然活跃起来。每次被放回家,便摆上两只小凳,让我和弟弟当观众,她在屋子中央一会儿扮小生,一会儿唱花旦,一会儿表演花脸唱腔,一会儿示范老旦的台步,不厌其烦地向我们描述她当年排练《梁祝》中《哭坟》一场戏时,怎样磨破了双膝等等的艰难。后来,妈妈失去了工作,为贴补家用,她去做了“壮工”。这对于体重仅八十来斤的她,其不胜负荷是可以想见的。母亲学会了抽烟,她姿势优雅地用细长的食指弹着烟灰说:“会抽烟,可以趁机歇口气。”她依旧是那样气定神闲。当年的一些同学提起她,至今忘不了的仍是:下班回到家,一支香烟一杯茶。无论多累,她的脸上从未有过愁容,且丝毫不失人生的兴味。附近如果有戏,有电影,她翻山越岭钻山洞,也要领我们去看。这就是我们的母亲。生活放逐她,她也放逐生活,承受艰辛却不去感觉艰辛。茫茫人海中,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在我心目中,她是伟大的!她不仅在我们降临人世的那一天给予我们独立的生命,更在我们出生后的每一个风风雨雨的日子里,以她历经一生风雨铸就的通达和沉稳、不动声色的刚毅与坚韧,默默孕育着我们的性格、意志和心胸。母亲,她代表着我难以企及的高度。
而我的父亲,自幼家贫,高中未毕业便辍学,自浙中而甘肃而青海西藏,流离辗转,漂泊一生。父亲偏偏读了几年书,虽无古人要求男儿的“经天纬地”之才,却也从小胸怀大志,难免心有苦闷。在血浓于水的亲人间,这一切是无需倾诉便能感应的。
年轻时的父亲,凝重有余而和蔼不足,对儿女稍有不满,便从鼻子里哼一声,说:“对你们,我早就不抱希望了!”甚至用更愤激的言辞:“我早就判了你们死刑!”当时,我还不懂“大声喊蜜不甜的人深藏着爱蜜的厚意”,但眼睛藏不住秘密,他目光中流露出的那丝向儿女求救般的绝望,恰如水的连通器原理,在我们之间形成灵魂的传递。
这期望得接近绝望的目光,最让我和弟弟生畏。尽管愚顽不化的我们,常害得父亲被老师“传讯”,令他在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的无奈中,将“在校常违老师之命,在家不听父母之言”的训斥赫然批在我的本子上,但对学习,我和弟弟都不敢懈怠。成绩,是我们手里唯一可以向父亲亮一亮的王牌。也只有在我们拿到好成绩的时候,笑容才会长时间停留在不苟言笑的父亲脸上。父亲高兴起来,连安静的瞳孔里也漾出酣畅的笑影,一只手在膝头上打着拍子,那种孩子似的满足令人爱怜。于是,学会看脸色的我们最日夜盼望的就是考试了。听说吃两只油饼能考双百,明知是寻开心的话,我和弟弟却高高兴兴信其有,每逢考前必须手牵手坐到饭馆里,举行仪式般吃完两张油饼。回想起来,取悦于父亲,竟是自幼的积习。
“文革”开始,我不幸步了父亲的后尘,中途辍学。下乡后,父亲频频寄来的,除了信便是书了。它们堆在我的床头,让我于千里之外,依然能够感受到父亲深藏于内心的期待,犹如西伯利亚小河上那若明若暗、似近又远、召人前行的灯光。
如果说先天之我是父母造就的,那么后天的我就是生活造就的。父亲内心深处的期待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重回父亲身边,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大概物极而反,历尽坎坷的父亲变得平和温文。用他的话说是“年纪已大,装聋作哑”,用北京人的话说就是“没脾气”了。有一次父亲生了病,弟弟送过来一包药。父亲发现药已生出黄斑,没说什么,取来笔墨宣纸,将李密《陈情表》中的一段话录于其上:“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弟弟看后默默无语,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挥毫写了一幅字,悬于壁上:“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
转眼,父亲已是七旬老人。去年三月,他得了脑血栓,出院后,走路都要扶着弟弟,可是那天,我去理发,他跌跌撞撞追将出来,硬说路远,要送我去。在他眼里,我永远是那个过马路都要他牵着手的女孩。
当我的头发罩在电热罩里的时候,我一边往嘴里填着饼干,一边捧了本杂志消磨时间。眼倦了,我从杂志上抬起头,从镜子里,看见了如坐针毡的父亲。他一会从顾客后面探出身子,焦急地向我张望,一会笨拙地转过身去,朝正在忙碌的理发师欲言又止。如此再三,他终于忍不住了,哑巴样比画着:“您……您……您看看那哈气,会不会流进她的眼睛里……”看见父亲因过分担心,嘴巴失态地张着,我的心一下子酸到了底,一口刚要下咽的饼干,卡在了喉咙里。我想告诉他,没有事,可是我不敢说话,怕一开口,眼泪就要流出来。
我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什么比一个“情”字更重。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放弃对父母的爱。
奥古斯丁说:“人的一切都是为着不确定的东西而努力的。”而我,所有的奋斗、挣扎,却几乎都是为了我的双亲,为了换取双亲的欢欣,为了减少双亲的遗憾。人生当中,永难参透的,大概就是这个“情”字了。
感恩心语
母亲的通达、乐观、善良、宽厚,远非他人能够望其项背,所以“我”更偏爱相对弱势的父亲。而父亲内心深处的期待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为了父母的欢欣,也为了减少他们的遗憾,“我”在努力,在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