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马泰大酒店楼下用餐的地方，临时改成了宴会厅，一排屏风隔出十几张大圆桌，每张圆桌上都摆着鲜花和果点。圆桌都编了号，每桌按十个人的座位放好了椅子，椅子前还放着写好了来宾姓名的牌牌。年轻人边引路边自我介绍：我是县委办公室的小张，上午就是我给您打的电话。尹科长真是个非常守信用的人，我代表我们县委办向您的光临表示感谢了。
尹凡说，不用这么客气，快过年了你们还忙着搞这么一个活动，可真够辛苦的。
小张说，这是县里的一个例行活动，每年都搞的，但今年形式又不一样了，县委黄书记说，要凭借这种活动，加大阳谷县对外开放的力度，凝聚各种有效的社会关系，所以希望搞得比往常更有声色一些。这个活动原准备他和赵县长要亲自参加的，但黄书记到北京、赵县长到省城办事都没回来，时间又不能再等，便委托涂副书记全面操办——来，尹科长，这里是您的座位。小张把尹凡带到二号桌旁，让尹凡在预先排好的座位上坐下。
涂副书记？莫不是涂小明？尹凡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对参加这个活动的兴趣本来就不高，这一下更是觉得毫无意义。但这时来宾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兼作主席台的一号圆桌旁，有人在试一架立式麦克风的效果，随后，一个个头不高，胖胖面孔，头发软软地搭在前额上，身上穿一身浅灰西装，系着一条带黑圆圈的金色领带的人昂着头走到麦克风前，咳了一声，又掏出口袋里的几张写满字的纸，准备讲话。看见招待会就要开始，本来喧闹不已的临时宴会厅渐渐平静下来。
尹凡觉得他有点面熟，很快便想起在阳谷电视台的自办新闻节目里见过他，他就是涂小明。只见涂小明下意识地用手将头发朝后捋了一捋，用差不多是急促的声音念起稿子。他首先来个自我介绍，然后代表县委黄书记和赵县长向大家表示新年的敬意，在表示敬意时他用力朝大家鞠了个躬，那刚才捋过的头发又滑到前额，他不得不再次捋一捋自己的头发，尹凡从这些动作中看出他的心情有点紧张。接着，涂小明介绍各位来宾的名字和他们的官职，里面有一位市人大的副主任，有市里好几个局的局长副局长，尹凡听见自己的名字也被涂小明念了出来，涂小明在念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好像声音还格外响亮。可惜的是，名字还没有念完，各个桌上的人好像已经失去了耐心似的，互相交头接耳，说个没完起来，几乎要把麦克风的声音都盖住了。念完了名单，涂小明还讲了些其他的什么，尹凡没兴趣听，而正讲着话的一些人反倒转过脸朝向一号桌子，嘈杂的声音也稍稍低了下来。原来，涂小明念完了名单后发表的即席讲话倒是富有激情，音调铿锵，近乎口号的连缀，但由于各色干部们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对于口号有一种职业的敏感，所以涂小明的话一下就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了。
涂小明的讲话并不长，但讲完以后脸色已经涨成红色，他用手帕擦擦头上的汗，又用谦恭的语调请市人大副主任上台讲话。副主任语调舒缓，但却多少有些啰嗦，用词也显得陈旧老套，众人就又自顾说起话来。一见这阵势，副主任不好多说，只好收场，宴席便开始了。
虽说是同乡会，但桌子前的其他九个人，尹凡没一个认识的，只是刚才左边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主动来和他搭话，他才知道他姓蔡，是阳谷县梅家坳乡的人，现在在市机械局任调研员。蔡调研员看来喜欢和别人讲话，这边和尹凡说了几句，又转过脸和同桌其他人交谈，而且其他人中大部分他过去都认识，因此说话也就更随便。他将尹凡介绍给二号桌的众人，大家一听尹凡在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工作，便都露出或假装出羡慕、恭敬、赞叹等等的表情并用言辞来加强这种表情，这令尹凡感到格外不自在，好在酒杯一端起来，气氛开始热闹，大家先互相客气地敬过酒后便各找对象较量起酒量，尹凡反倒落得自在。
涂小明代表阳谷县委一桌一桌给来宾们敬酒，当敬到二号桌时，涂小明右手端酒杯，隔老远就朝尹凡伸出左手，脸上表情夸张地说，哎呀，老同学，有幸把你请来，真是不容易啊。你是阳谷人民的骄傲呀！
尹凡觉得涂小明这番话倒胃口，看看周围人们的眼神，羡慕下面似乎也潜藏着某种别的含义，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但又不能拒绝涂小明，只好浅浅地和他握了一下手。待涂小明一口把杯中的白酒喝干，尹凡口称不好意思，不会喝酒，只略略沾了一点自己杯中的雪碧，涂小明情绪正在亢奋之中，没有注意尹凡的脸色，又朝其他人敬酒去了。
酒到半酣，阳谷县委办公室秘书小张带着一干人抬了几个大纸箱进来，他们打开纸箱，原来箱里装的是黑皮公文包。小张指挥着，挨着桌子给每个来宾发一个包，大家一边敬着酒，一边领包，有的当场把包打开，发现里面还放了一条真丝领带，不由个个喜笑颜开。包发到尹凡手里时，尹凡心里确实有一种“这是慷阳谷人民之慨”的感觉，但既然大家都领受了，你一个人是绝对不能例外的，否则会被人视作“假清高”，尹凡领过包，草草吃了几口饭，就想告退。可这时小张正好发完包过来，见尹凡要走，便低声对他说，等下宴会完了，涂书记说还要请部分领导去“潇洒”呢，涂书记特意说要请您留下，他还想跟您谈一谈。
谢谢了，我今天——尹凡撒个谎说，喝了几口红酒，觉得有点头晕，以后有机会和涂书记见面再谈吧。
小张见他坚决要走，赶紧小跑几步向涂书记汇报，涂小明便有些摇晃地过来了，他的脸上泛着一层又红又亮的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子用毛巾擦了又马上冒了出来。涂小明的浅灰色西装早已经脱了，随便地搭在自己坐的那张椅背上，衣领上金色带黑圆圈的领带也松开了，露出粗硕的脖子。他伸出左手抓住尹凡的右臂，又伸出右手握住尹凡的手：
干嘛急着走哇老同学，县里面一年才搞这么一次同乡会，难得你来赏光，我，我正想借这个机会和，和你加强联系，同，同时还要感谢你对我的厚爱……
尹凡真想立刻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可是却忍住了。他一听涂小明说这个，心里的感觉更不地道，连忙说，对不起涂书记，我明天一早要赶回阳谷，今晚还得收拾收拾一下才行。
哦，明天回阳谷？那好，你就坐我的车回家，我们一路上好好聊一聊。
谢谢了，涂……
别叫我涂书记！涂小明举起一只手制止尹凡：我们是同学嘛，虽然我比你高几届，但你老丈人还是我的老师呢！你要叫我“书记”那就太，呃，太见外了！
可我已经准备好车了，明天就不打扰你了。
见实在留不住尹凡，涂小明就说，那现在我派车送你回去。他给小张使个眼色：去，把我的那份礼品拿来送给尹科长！
小张赶紧又拿过一个黑色公文包，尹凡刚要说“已经领情了”，涂小明挥挥手，小张便一只胳肢窝夹包，另一只手搀着尹凡朝外走去。
出了酒店大门，涂小明的司机已经把车开到面前，等尹凡上车坐好，小张将手中的公文包递了过去，并刻意用手拍了拍包。尹凡心里觉得奇怪，等车开动以后，他分别将两个包都打开看，自己前面领的那个包和其他人一样，里面装了一条暗红色的真丝领带，而涂小明给的包里却是一个印着“恭喜发财”字样的烫金红色礼包，礼包里面鼓鼓囊囊很厚实的一沓东西，尹凡抽出一看，居然是未启封的百元人民币，连银行的封条还在上面。尹凡心里一沉，像烫手一样，赶紧将礼包放回去，再将公文包的拉链拉上。等司机将他送到宿舍楼道口的时候，尹凡把涂小明“给”的那个公文包交到司机手里，说：
请你把这个包送还给涂书记，就说我已经领了一个包，不需要第二个了。
司机待要说什么，尹凡已经下了车，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