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高力士这番话的意思已经非常直白了,虽然第一句看似夸奖,但从“一朝两京失守”开始就是明明白白地指责了。试问哪个国家在四十年天下安康的情况下会突然崩溃?安禄山造反看似突然,但其实却是必然。李隆基在知道儿子称帝后,天真地认为国家将逐渐安定,但其实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此时摆在统治者面前的不只是民心这么简单,还有战乱破坏后的经济该如何恢复?还有帝国政治系统该如何重建?玄宗此时便觉高枕无忧实在是有些痴人说梦。
而说到此处,我们不得不说句题外话,那就是在中国的文字中,很多词语都堪称绝妙,比如“天下”二字。
在封建帝王的眼中,天下即国家、天下即世界。
但事实呢?
天下太大了,天下包罗万象,有土地、有山川江河,更有生活在其间的无数人民。
想要天下太平,谈何容易!
最后的荣光
至德二年(757年),唐军在回纥的支援下收复了长安,肃宗将太上皇李隆基从成都迎回长安,安置在兴庆宫,由高力士、陈玄礼担任侍卫。
玄宗与高力士此次重返京都,帝国的一切都已经不复从前,长安城繁华不再、满目萧条,经济与政治形势都已发生了重大变化。
在以往的皇宫之中,高力士可以说是皇帝之外的头等大牌,但如今却并非如此了,他的地位已经开始发生动摇。在安史之乱中,侍候在太子身边的宦官李辅国立下了大功,他先是劝说太子留下御敌,后来又带头拥立其为皇帝,因此在肃宗登基之后,李辅国也备受宠信。除了皇帝的信任之外,李辅国还勾结皇后张良娣,持权禁中,进而干预政事,一时之间权大势强。
由于按照宦官群体中的伦理关系,高力士本是李辅国的老前辈,因此对于这个后生晚辈,一开始高力士并不是很在意,同时他又自恃得太上皇宠信,在李辅国面前常摆架子,甚至有不礼行为。
较之高力士有过之而无不及,李辅国的心眼更小。高力士看不上李白,不过是撵出长安了事,但李辅国却一心要把高力士弄死,因此两人结怨之后,李辅国几乎是用尽全力寻找机会打击自己的这个老前辈。
玄宗被安置在兴庆宫后,生活还算安逸。儿子李亨派了很多戏子到此奏乐伴舞,供玄宗消遣。
在当时,兴庆宫里有座长庆楼,南靠宫外大道。太上皇李隆基常在楼上饮酒,有时也向楼下徘徊观望。每当长安城中的老百姓经过这里,看到垂垂老矣的玄宗皇帝都非常激动,欢呼“万岁”。除此之外,李隆基有时也会在楼上宴请宾客,款待自己在位时的一些臣子。有一次,剑南道的奏事吏经过楼下,上楼拜见太上皇,太上皇置酒宴请了他,后又诏见将军王铣等,赏赐给他们礼物。
事实上,按道理讲李隆基这么做无可厚非,和别的皇帝不同,玄宗很重感情,断然不会有什么威胁儿子的想法。然而当儿子的李亨却不这么想,他看太上皇屡屡宴请文官武将,心中慢慢警惕起来。
肃宗的担心很快就被李辅国看了出来,此时的李辅国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帝国最大的政治暴发户,朝野之间的文武百官无不受其挟制。在这种情况下,他同样也担心太上皇会突然复位,因此便向肃宗进谗言道:“太上皇经常与外面联系,陈玄礼、高力士图谋不利于陛下之举。现在朝廷人心浮动,我的劝告也无济于事,所以才不得不告诉您。”
李辅国的这番话立刻就起了作用,本来肃宗就已经开始怀疑老爹,现在一听自己的心腹言之凿凿,心中更是忐忑不安,流着泪说:“圣皇行事慈善仁爱,怎么会允许发生这种事情呢?”李辅国立刻回答道:“太上皇固然没有这个意思,但他手下之人行事,他又能有什么法子呢,请陛下为社稷大业考虑,尽快消除这即将发生事变的苗头。”
此事过后没几天,李辅国又向肃宗献计,将玄宗迁往西内太极宫,隔绝他同外界的联系。肃宗虽然没有接受李辅国的这个建议,却将兴庆宫原有的300匹马减去了290匹。
玄宗皇帝面对儿子的这些变化,心中虽然难过,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私下对高力士感慨说:“我儿受李辅国蒙惑,不能再尽孝了呀。”
上元元年(760年)八月,肃宗生了一场小病,李辅国觉得机会已经到了,于是矫诏,诈称肃宗请太上皇游西内。
李隆基知道消息后,担心儿子的病情,于是立刻出宫,当一行人行至睿武门时却发现李辅国率五百骑士披甲亮刃拦住道路。
眼见玄宗一行人到了眼前,李辅国也不下马,大大咧咧地对玄宗说:“当今圣上因兴庆宫太小,迎太上皇迁居西内。”
玄宗听完这话,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迷糊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此时,高力士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疾步上前,指着在马上不可一世的李辅国大声喝道:“太上皇四十年太平天子,尔欲作弑君贼乎?”
李辅国一听这话,晓得是高力士先发制人给自己戴上了谋反大帽子,于是只好慌慌张张地从马上下来,束手待立。
高力士见自己吓唬住了李辅国,心中也有了主张,立即代玄宗问候众将士道:“各位将士别来无恙?”众将士立刻纷纷收起佩刀,翻身下拜,高呼万岁。
稳住了士兵之后,高力士又回头对李辅国说:“李辅国可为太上皇牵马。”李辅国无奈,只好与高力士一起将太上皇簇拥到太极宫甘露殿。
眼见风波平息,玄宗心中也渐渐安稳了下来,惊慌之余他紧紧握着高力士的手说:“今日若非将军,朕几不保。”
由于被高力士吓唬住,在众人面前丢了脸,李辅国简直是把高力士恨到了骨头里。把太上皇送到太极宫之后,他故意只留下几十个老弱残兵侍卫李隆基。
太上皇迁居甘露殿后,生活再也没有以往那样舒适了,心情也愈发郁闷。平日里没了歌舞之乐,他只好和高力士聊聊往事。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面感叹着世态炎凉,一面苦挨着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李辅国打道回府之后,立刻向皇帝参了高力士一本。于是十几天过后,肃宗一道圣旨下来,称:“高力士潜通逆党,心怀异志,本当就戮,念其久侍帷幄,颇效勤劳,免其一死,除籍,长流巫州(今湖南黔阳)。”
高力士接到这道圣旨的时候,正患疟疾,在病痛之中,他知道大势已去,只好低下头哀求李辅国说:“我早该死了,只是因为圣上仁慈怜悯才苟活至今,我请求再拜见一下太上皇的龙颜,那样我即使死了也心无遗憾了。”然而此时的李辅国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狭隘小人,面对着这个年已古稀,早就没了斗争能力的老前辈,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这个再正当不过的要求。
看着这个曾经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像狗一样的晚辈,高力士一声长叹,不再说话,默默地回到屋子里,打点行装,第二天便带着满腹的凄凉起程前往巫州。
和长安相比,巫州地僻粮缺,是个十足的荒凉之地,年老体衰的高力士在此苦度光阴,备感寂寞。巫州当地荠菜很多,但不知为什么,当地百姓皆不食用,在京城时常食此物的高力士采撷做羹,难免触景生情,感慨之余赋诗一首:“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如果单纯以文采而言,这首诗和顺口溜差不多,但仔细品味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个中凄凉——在长安的稀罕东西在巫州却是没人搭理的废物,即便是这样,荠菜还是荠菜,高力士也还是高力士,他的心还在老皇帝那里。
高力士被贬之后第二年,天宝年间的旧臣、时任监察御史的第五琦也因为开罪了李辅国而谪至夷州。第五琦路过巫州时,知道高力士在此,便特地前来拜望。两个老同事把酒言世、不胜感慨。说到伤感处,高力士即席赋诗曰:“烟薰眼落膜,瘴染面朱虞。”说完之后,高力士又对左右侍从说:“宰相犹如此,余何以堪!”这句话说得悲伤而又无力,完全是一种任人宰割的心态,众人听过之后无不涕泪交加。
宝应元年(762年)四月,大唐帝国噩耗频传,玄宗和肃宗相继去世。李豫即位,是为代宗,改元大赦天下。流放于巫州的高力士也在特赦之列,被准许回京。此消息六月方传到了巫州,高力士伤痛欲绝,“号天叩地,悲不自胜”,数次气绝。
七月,一路风雨不误、急行回京的高力士抵达朗州(今湖南常德)。在这里,他因为连日哽咽、哀伤过度,生了一场大病。
躺在病床上的高力士只觉得世上已经再无可留恋的东西,过往种种都如烟花散去。他对左右侍从说:“吾年已七十九,可谓寿矣。官至开府仪,可谓贵矣。既贵且寿,死何恨焉。所恨者二圣升遐,攀号不逮;孤魂旅榇,飘泊何依?”
同年八月十八日,高力士终于斗不过自己那颗悲伤的心,带着无限遗憾在朗州开元寺的西院去世。
高力士去世的消息传到长安后,新帝代宗以高力士为前朝耆旧,保护先帝有功,遂诏令恢复他过去的官爵,并赠扬州大都督,许陪葬于玄宗的泰陵。而至此,曾经繁荣的大唐也开始了最后的颠簸之路。
当我们回顾高力士的一生,我们必须明白,绝不可以用奸佞来形容这位宦官中的另类,甚至更多时候,我们都应该把他当做一个大大的忠臣。然而造化弄人,阴错阳差中,如此之人竟然是个宦官!这不能不说是历史跟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
高力士在世的时候,作为宦官的他是否当权可能并不重要,但因为他而开启的这扇邪恶之门却让人扼腕不已,自他以后,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接踵而来,大唐帝国的宦官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
而我们,就只能感叹了!
还能说什么?
也许好与坏就是这样交织着存在,善与恶总是平衡着世界。 一代强宦在开启了帝国的噩梦之后,就此谢幕!他留给我们的只有伤感和叹息。
2.承前启后李辅国
“ 安史之乱”的爆发代表着大唐帝国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之后,这个中国历史上的“神话帝国”进入了一个真正的疲软时期。
而与这种结束不同,宦官高力士的辞世却恰恰代表着一种罪恶政治的开端。他辉煌的一生成了后辈孜孜追求的目标,越来越多的宦官蠢蠢欲动。曾经做过高力士随从、后来跟随太子李亨的李辅国跃上了帝国的政治舞台。
作为高力士原来的仆役,李辅国的政治生涯算是大器晚成,他四十岁的时候还是一个养马的小官,但没几年已经变为帝国的巨奸。
李辅国的起家也是源于政治事变,安史之乱给了他展现自己的舞台,他是肃宗登基的操盘手之一,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复制高力士的成功经历。
当然,值得肯定的是,他的确成功了!甚至于还击败了他曾经的主人、前辈——高力士大将军。
李辅国干政时期,权势显赫。当时宰相和百官除日常朝见外,奏事必须经过他才能面见皇帝。除此之外,李辅国还安置了“察事厅子”数十人,侦查官员活动,官吏有小过,即加传讯。可以说,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特务机关,在某些功能上非常类似于明代的东厂。由此我们也不难看出,李辅国的野心之大。
在肃宗统治时期,京兆府、县地方官和法司审判案件,皆由李辅国决定。颁发诏书也由他签署后施行,属臣无敢非议,最嚣张的时候,连当时的宰相李揆都要对他执子弟之礼,呼为“五父”。
安史之乱后,唐玄宗李隆基自蜀郡返回长安,被尊为太上皇。由于李辅国害怕李隆基重掌大权,从而对自己不利,同时他又与过去的前辈高力士关系恶化,因此他几乎是不遗余力地制造谣言和恐怖气氛,进而说服肃宗掣肘玄宗。
上元元年(760年),李辅国以肃宗的名义逼太上皇迁居西内太极宫,玄宗的亲信高力士等都被贬谪或罢官。
宝应元年(762年),久居西内的玄宗忧郁而死,他的儿子肃宗紧跟着病危。张皇后想谋杀太子李豫而立越王李系,然而这与李辅国之前的计划南辕北辙,为此李辅国与另一宦官程元振同谋,拥立太子李豫,杀张皇后、越王李系。
李豫登基后,是为代宗,由于他是李辅国推上皇位的,因此在一开始对李辅国颇为纵容。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辅国越发过分,甚至毫不掩饰地对代宗说:“大家(指皇帝)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他的这种做法最终引起了代宗的极大不满。
同年,李辅国被同是宦官的程元振派人暗杀,结束了自己丑陋的一生,同时也把宦官干政这个丑恶的舞台留给了他的继任者。
事实上,如果我们认真地分析李辅国、程元振当政的前前后后,就可以发现,他们的翻身虽然有偶然成分,但成功却是一个必然。如果说高力士打开宦官干政之门只是一个无心之过,那么在他身后的李辅国等人则是戮力而为之,在他们的脑子里,除了权力便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大乱之后大宦官
李辅国,原名静忠。按照历史记载,他的长相奇丑无比,完全是大自然恶搞的结果。李静忠小的时候,生活没有什么希望,学习成绩也很差,按照人生的正常发展,他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作为穷人郁闷而死,要么作为恶棍被抓起来砍头而死。很明显,以上这两种死法都是可悲死,实在不是大多数人心甘情愿的选择。
童年时代的李静忠过得不算幸福,他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普通人,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在他们的一生中基本与钱财绝缘,有时路过皇家养马场,便对那里面的人充满艳羡。耀武扬威的宦官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男儿,但在他们看来却有着莫大的权力。
在窘迫的生活压迫下,老李和妻子固执地认为,宦官是唯一一种不用读书就能飞黄腾达的职业。反正自己也没什么本事,与其让孩子混日子,莫不如早点把他阉了,送进宫里,将来没准还能混成一个养马的宦官。
然而不幸的是,李静忠被阉之后,人生并没有按照预定的轨道行进。他第一个有面子的职位是作为杂役伺候帝国最大的宦官高力士。高力士作为将军显赫无比,但是他的事情也很多,因此并没有太在意身边这个不学无术的小李子。
不过高力士注意与否并没什么关系,关键是李静忠在注视着这个帝国最大的宦官。从高力士身上,他幻想着自己的未来,虽然这让他愈发感到自己的卑微,但同时也是一种强大的鞭策,他开始默默地在心中积蓄力量,希望有朝一日能像高将军一样翻云覆雨。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已经渐渐掌握宦官生存规律的李静忠被分配到养马院,算是完成了父母的心愿。在这里他是一个管理账簿的小官,基本没什么权力,每天面对的依然是各种宦官头领。
李静忠养马养到四十来岁,长期的蛰伏并没有摧垮他飞黄腾达的梦想,因为在养马的生涯中尽职尽责,最后他被推荐到太子李亨的宫中服役。
进了太子府后,李静忠的人生终于有所转变,多年以来的底层生活让他格外珍惜现在这个机会,没过多久他便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然而,即便如此,李静忠依然非常失落,因为事情如果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已经奔五十的他恐怕很难再有机会实现目标。
就在李静忠为自己的命运难过焦虑的时候,转机突然出现了。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安禄山自范阳起兵。天宝十五年(756年),唐玄宗仓皇逃往四川,作为太子的李亨和太子妃张良娣也是逃亡大军中的一员,而李静忠正好是随行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