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通了任脉,接下来便是督脉。”白衣先生拾起地上的一根藤木小棍,往地上一堆正燃烧着的柴火底部戳了戳,悠悠道:“督脉共二十八穴,为长强、腰俞、腰阳关、命门、悬枢、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神柱、陶道、大椎、哑门、风府、脑户、强间、后顶、百会、前顶、囟会、上星、神庭、素髎、水沟、兑端、龈交。其中,你的命门、大椎、神庭、百会、风府,这五个穴位都有‘含光剑气’的残留。”
渊腾坐于白衣先生的对面,静静倾听,双眼倒映着热舞的朵朵火花。
“嘎吱……”
缺了一块支架的木窗被一阵突来的风雪吹得摇摇晃晃,险些塌掉。
“想通督脉,通晓手印已不足以办到,须得……”白衣先生搁下藤木小棍,紧了两下衣襟,站起身子走到木窗前,迎着风雪关上了木窗,拂了拂雪眉,继续道:“《通脉录》的第二式,通知手印,这一式又分三个变化,第一个变化为太阳,清前九穴。第二变化为少阳,清中九穴。第三个变化为阳明,清后十穴。”
“啊啾”
也许是风雪的过于凌厉与寒冷,纵是有了准备的白衣先生仍是打了个突兀的喷嚏。
“月黑雁飞高,汗王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白衣先生不禁语气跌宕地念起诗来,又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诗?”
渊腾正色道:“这首诗是五百年前大朱太祖为赢得赤鹿之战的太尉蒋弓鹰所作。描绘了在深夜时分,蒋弓鹰匹马追赶逃命的蒙塔汗王的英雄气概。”
“不错!但……”白衣先生一顿,坐回位置上,将藤木小棍重新地钻进了柴火底部木炭的怀中,力度大了些,差点穿到那头,接着道:“仅是不错一半!”
渊腾只是盯着不断窜起又随即落下的火苗,没有提出自己想问却又觉得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因为,先生这些年留给他的疑问太多了,从未有过答案,唯一的回答便是:时候未到。
渊腾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深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君子不器”等伦理,更明白“敏于思又慎于言”的守身准则,即便他不知道白衣先生为何让他修炼;为何让他读书;为何让他学礼……为何没有告诉他,自己的体内为何会有“含光剑气”;为何没有告诉他,自己为何不知道父母的一切……
渊腾轻轻地晃了晃头,似乎想要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将极不均匀的脑子给摇匀,十七岁的他,脑子里有太多的疑惑、不解,总是用着这个自己都认为“愚钝”的方式“愚弄”着自己,却每每行之有效、屡试不爽。
渐渐清明后,渊腾又想到了那句如迷魂音般的“时候未到”,摇匀的脑子好似加了点料,只得重新摇……
白衣青年见渊腾分了心,掩嘴咳嗽了一声,提声说道:“督脉与任脉不同,甚至相对,其经脉起于胞中,从背部正中沿脊里而上,终入脑。总人一身阳气、阳经,又称‘阳脉之海’,贯通后,与任脉相辅相成,可增人气力,举过去数倍之力,跑过去数倍之里,急过去数倍之速!”
渊腾即刻回神来,问道:“先生,任督二脉很容易通吗?”
“不!可以说是相当难!”白衣先生神色郑重,若有介事道:“常人仅有十之一二的可能贯通任督二脉,许多人连任脉也是无法触碰!有横运者,便是贯通任督二脉,也是止步于冲脉,老死不突破!”
渊腾又问道:“先生,那您昨日所说的修炼之人,多是童龀、九龄之时便贯通任督二脉?”
白衣先生慢条斯理道:“修炼之道,尤其注重血脉,大的修炼世家,如久安郡的王家、陈家、欧阳家等大的世家,他们的后代大都是幼时就已贯通任督二脉!所以,他们未来的修炼之路比常人快速、容易得多!这便是优秀血脉带来的先天优势!”
渊腾点了点头,似有收获。先生与他说的几个异姓世家都是了解,一个久安城里的王家,世代在朝为官,地位显赫,据说府内门客三千,无一不是丹田境以上的修炼之士,有闲人趣说“门客三千人为众,个个忘祖改姓王”,可见一斑。一个久安郡新阳城陈家,当代家主任内朝尚书令,颇得大朱皇帝抬爱,行事无拘,在新阳城权力熏天,其长子也是久安郡遐迩闻名的天才修炼者。一个同是久安城的欧阳家,以家族血脉称著,每一代都是英才溢溢,熠熠生辉,往大朱****部输送了无数的新鲜血液,被冠以“军之后浪”的美誉。
三个世家虽是朝官之属,或是将门之后,亦或是蒙恩之主,却皆是修炼名家,家中长辈境界不凡,后辈声名鹊起,早已在大朱国威名远播,记载在籍。
白衣先生抖了抖藤木小棍,柴火堆起了一层黑灰,黑灰弥散在两人的中间,说道:“《通脉录》记载,血脉上者,舞勺之年通八脉,弱冠之年上丹田;血脉中者,弱冠之年通八脉,不惑之年上丹田;血脉下者,而立之年通八脉,花甲之年上丹田。
渊腾又问道:“先生,我看《通脉录》前十八页,少有描述丹田境的文字!这丹田境是何种奇妙的境界?”
“丹田境……”白衣先生似回忆着这三个包含深远意义的字,喃喃了一阵,悠长道:“当阴维脉贯通时,人体的脉络便进入了流通状态,可供内力运行。届时,会出现三个储藏和蕴藏内力的地方,分别是任脉的关元穴下丹田,任脉的膻中穴中丹田,督脉的百会穴上丹田,掌控自身的精气神三要素,达到此等境界的修炼者,可闭息如龟,腾挪胜猿,劲力犹象,非数十人,不可敌!”
“十数人,不可敌……”渊腾仿佛成了一个兀自自语的醉汉,不断地重复着。
……
又过了十数天,这个可怖的冬天终于接近了尾声,迎来了“末日”,飞雪不再投入到山川,万里飘晴,积雪在久违的太阳下溶为甘冽的水,渗透进干燥、冰冷的土地。
渊腾选了一个特别的日子,天气特别好的日子,披着那件过去只能御寒,如今却能生暖的棕绒大披风,迈着规矩的步子,朝久安城去,一个人去。
渊腾要去见一个人,一个久安城里唯一认识并经常接触的人,比“文雅斋”的呆板小店员更熟,至少他们之间的话题不会围绕在“这个多少钱”“十钱”“这个呢”等的语句上,再无其他。
“进去、进去,快点儿……”
渊腾走的还是那条久安城东边的副门,副门还是那两个讨论着国内大事的卫兵,卫兵还是那样急不可耐的模样。
来到青龙大街最小的那条集市小巷内,顿时,渊腾感到一阵显得燥热的暖流扑面而来,令他褪了褪衣角。
今天的集市很多人,或者说是每天都很多人,今天格外的多,多到没有一条可以通行的路,只能靠挤。
渊腾认为这是一个关乎原则的问题,他不是一个喜好在众人中“争”的人,即便是一条他自己要走的路。他更不喜欢加入人群之中,即便是与他目的不同的人们。
渊腾较孤僻,孤僻到平时大大咧咧,唯一一个称得上他朋友的大脸少年大川都不舒服。
大概,渊腾认为“穷则独善其身”是本分,也是性格。
自小被白先生养育的渊腾到几个月前都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甚至更文弱,因为先生说过:你的体内有东西,注定会不同于同龄人。
后来,渊腾知道了,自己体内的东西叫做“含光剑气”,一种天底下最难根除的东西,就是先生也无可奈何,望洋兴叹。
再后来,先生找到了他一直念叨、寻找的药材,用这些药材炼制一桶可以根除体内“含光剑气”的药液。
从浸泡那种药液的开始,渊腾感觉到身体由内而外的变化,实质性的变化,握拳的力量,奔跑的速度,呼吸的沉稳等等.
挤,渊腾挤进了人群当中,如同一条向上流游的鱼,倾尽全力。
近半个时辰后,渊腾走完人生中最短、最慢的一段距离,额角直冒热汗,像经历了一场大战。
“扑、扑、扑……”
拍了拍肩膀、衣袖、领口所沾染的面粉与毛发,渊腾继续走去。
当路过一个包子铺时,渊腾停了急促的步伐,掏出怀里不多的铜板,买了三个猪肉馅儿的包子,让老板包得好好的,又夹在腋下防止变冷。
“咔”
渊腾走过十几条街道,一直来到一座位于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最深处的矮墙小院前,轻轻地推开不管使多大力都会出声的院门,轻车熟路地往里走。
“阿婆,我来了……”
渊腾驻在了院内一棵光秃秃的桃树前喊了喊。
院子很荒凉,除了一棵毫无美观可言的桃树外,全是白雪和零落的木屑。
那幢伫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悬山顶旧屋内没有传来渊腾想要的回应声。
“出去了吗?”渊腾低声自问了一句,却又很快否定了。
“阿婆,我来了……”
渊腾又喊了数次,声音更大,透着丝紧张与不安,他在揣测着。
“喵……”
一声猫叫,渊腾跟着猫叫声走进了旧屋内。
“阿婆……”
屋内的地上正半趴着一个抓着水瓢的银发老妪,老妪双眼紧闭,气息全无,破烂不堪的棉裤露出几块狰狞的冻疮,疮口的肉已发黑,显然是逝去数日,因为季节的原因,尸体尚未腐烂、发臭。
……
腊月三十,天下共同欢庆的重要节日—春节,意思是迎春的节日,普天同庆、世人皆欢。
这一日,渊腾背负着一具佝偻如狗的尸体出了久安城。
风霜雨雪、连绵不休,一者似刀,一者如剑,我为鱼肉,俎上成伤……
渊腾将那个在三年前认识的老妇人埋在了久安城百米外的小河畔,河名望夫,碑名望子。
老妇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渊腾经常去看望她,充当她的亲人,充当她的朋友。
老妇人曾丢失了一只猫,初入久安城的渊腾寻到了那只猫,前者为了答谢,倾尽家财,为他做了一顿午饭,午饭是一碟炒豆芽加一个新鲜摘落的桃子。
老妇人爱吃包子,尤其是猪肉馅儿的,渊腾一有余钱便会给她买能买下的包子数量。
老妇人针线活很好,帮渊腾缝过几件穿了四五年已显小的衣服。
老妇人会吟诗,教过渊腾“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老妇人说她有个儿子,与渊腾差不多年纪,如果还活着的话……
老妇人说她只有四十多岁,可渊腾时常看到她梳落的把把银发。
冬天快过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老妇人没有熬过去,她的猫却毛发油亮。
渊腾朝刻着“望子”的墓碑行礼,眼泪不觉成行,他想起老妇人说过的话“要是我死了,你就给我立个望子碑,我要看着我孩子回来…”
元凤十年的春节,渊腾别了善良的阿婆,尽管阿婆总说自己只有四十多岁,儿子跟他一般大小……
走时,渊腾放走了阿婆那只猫。黑白两色的花猫在深深地望了自己主人的坟墓两眼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渊腾记得,阿婆的名字很美、很优雅、很有意境,叫作南宫沉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