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人虽然待我们亲切大方,但我们毕竟是外国人,因此,我们一回到莫斯科,便耽于以自己的语言和自己同胞畅谈的渴望中。能跟知道超人和路易·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是何许人的人聊天,我们感到十分愉快。我们到纪尔摩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家里,欣赏单簧管乐手皮威·罗素(Pee Wee Russell)寄给他的摇摆乐唱片。他说,若不是皮威慨赠这些热门唱片,今年冬天不知要怎么过。
可人儿小约找了几位俄罗斯女郎,跟我们一起到莫斯科夜总会跳舞。可人儿小约舞技不错,卡帕的兔跃舞步虽然有趣,可惜稍嫌危险。
大使馆的人对我们很亲切,武官麦肯将军还送了几罐DDT,让我们在离开莫斯科后可以防苍蝇,因为,有些挨过轰炸和遭受破坏的地区,苍蝇的确很恼人。不只苍蝇,我们睡过的一两个地方还有别的恼人的小访客。有些大使馆员已经许久没有回国,有关家乡的大小事都想知道,譬如说,棒球赛的展望、足球季的可能动向、全国各地的选情等。
星期天,我们到河岸高尔基公园附近的战利品展示场,但见苏军缴获的各式德军飞机、坦克、大炮、机枪、武器载具、反坦克炮、德军装备模型应有尽有,军人携家带眷漫步于各型武器之间,很专业地向妻小一一解释。小孩子惊讶地望着父亲所缴获的装备。
河面上正在赛船,我们注意到外挂在小船上的马达,有不少是艾文鲁斯(Evinrudes)等各式美制产品。这是各俱乐部和工人团体间的比赛,其中不乏女性。我们下注一位特别漂亮的金发女郎,纯粹是看在她长得标致,只可惜她没赢。说起来,女赛船手比男人更强悍,更具竞争精神,她们开起船来奋不顾身,时时做惊险转弯的表演。作陪的可人儿拉娜身穿水蓝色套装,头戴缀着小面纱的帽子,翻领钮扣孔上别着一枚银星。
后来我们又到了红场,只见等候参观列宁墓的人排了起码四分之一英里长,墓前站了两名蜡像似的士兵,眼睛全然不眨。整个下午,乃至每天下午,都有人大排长龙,鱼贯而入瞻仰玻璃棺内的列宁遗容;好几千人走过玻璃棺,注视列宁圆凸的额头、尖削的鼻子和下巴片刻,仿佛是在进行宗教仪式一般,只是他们不称之为宗教罢了。
红场另一端有个大理石圆台,原本是沙皇处决人犯的地方,现在则是撑起巨大的纸花花球和一片红旗旗海。
我们回到莫斯科,为的是要转到斯大林格勒。卡帕找到给底片显影的门路。美国的设备和管理较佳,他原本比较希望把未显像的底片带回国处理,但他对这种事有第六感,而后来也证明他这直觉果然是对的。
地窖里的居民
我们依旧在不是最佳状态下离开莫斯科,因为,行前同样有通宵酒会,我们同样睡眠不足。我们同样坐在贵宾席里,在斯大林肖像下喝了一个半小时的茶,飞机才准备起飞。我们坐的是和上次同型的飞机,通风设备同样有故障。行李依旧是堆在走道上。飞机起飞。
奇玛斯基的小精灵在这趟行程中十分活跃,所安排或计划的事,几乎件件落空。斯大林格勒没有文化协会的分会或委员会,我们抵达风雨飘摇的小航站时,自然也就没有人来接机,奇玛斯基先生不得不打电话到斯大林格勒叫车。我们一走出航站,就见到一排妇人在卖上好的西瓜和香瓜。我们吃了一个半小时的西瓜,滴得衬衫前襟都是西瓜汁,车子才姗姗而来。由于我们常用到这部车,它又颇具个性,因此有必要略加描述。它是巴士,不是出租车。它是二十座的福特A型巴士。福特公司放弃A型车生产计划后,苏联政府买下生产机器。苏联所生产的福特A型车,供做轻型汽车和轻型卡车与巴士之用,这就是其中之一。依我猜想,车上虽有弹簧,想必数量不多,不然就是全都存在故障,否则不会没有任何具体迹象。奉命开这部巴士的司机很合作,对汽车怀着几乎是神圣的态度。后来,巴士里只有我们跟他的时候,他索性背起他所钟情的汽车清单。
“别克、凯迪拉克、林肯、庞帝克、史达培克(Studebaker,已于1964年停产)。”他说着说着便深深吁口气。他所知道的英文单字就只这些。
到斯大林格勒这段路,可说是全苏联最崎岖的地区。从机场到市内得开上好几英里,若是能避开道路,便会相对显得轻松和平顺。这所谓的道路无非是一连串的垫块、坑洞和一大片积水;路面全未铺设,前不久的大雨更把部分道路变成池塘。在开阔的大草原上,极目望去尽是成群的牛羊低头吃草,而在跟公路平行的铁路沿线,到处可见战争期间被焚毁的缆车和被摧毁的货车。斯大林格勒方圆数里尽是兵燹残迹:焚毁的坦克、半履带式汽车和运兵车,已经生锈的残破大炮。抢救人员前往全国各地,把这些残骸拖回来,切割成碎铁供斯大林格勒的拖拉机工厂使用。
巴士颠簸跳跃而行,我们必须两手紧抓着车子。越过宛如漫无止境的大草原,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小丘,斯大林格勒和后方的伏尔加河赫然在望。
城市周边有几百户新建的小房屋,一进到城里却只见破坏,少有建筑。斯大林格勒是个沿伏尔加河岸而建的长条形城市,最宽部分不过二英里左右。我们见过不少残破的城市,但绝大部分都是轰炸所致,这里却大不相同。被轰炸的城市往往仍有少许残垣兀立,本城却是毁于火箭和炮火。斯大林格勒战役历时四个月,沦陷、收复、再沦陷,周而复始,大部分墙壁都已夷为平地,少数残存的断垣莫不满目疮痍,机枪弹痕处处。我们当然读过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相关报道,如今举目四顾这残破之城,我们不由得想到,当一个城市受到攻击,建筑物倒塌后,这倾圮的建筑便提供守军极佳的掩护——要将一支坚决的部队逐出掩体、地洞和巢穴,几乎是全然不可能的。这里,在狂暴的破坏之中,便是一大转折点。德军在围城四个月,数度攻击与反攻之后,终于被包围和俘虏之际,即使是最愚蠢的军人,内心深处想必也会觉得这一仗已一败涂地。
中央广场上的废墟,原本是一家大百货店,德军被包围时就是以这里为最后据点,冯保禄被捕和德军围城攻势全盘瓦解,也是在这里。
对街那家已修复的国民旅行社旅馆,就是我们要下榻的地方。我们分到两个大房间,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大片瓦砾、破砖和已成粉状的灰泥,以及废墟之中常见的怪异黑草。逗留斯大林格勒期间,我们对这一大片已成废墟但仍未舍弃的地方兴趣越来越浓。残垣断壁之下有地窖和地洞,地洞里住了很多人。斯大林格勒原本是一座大城市,有许多公寓和平房,如今除了郊区的新房子外已空空如也,但本城民众总得有个地方住。他们住在原公寓建筑的地窖里。一大早从我们的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一处比较大堆的瓦砾后面,突然出现一位准备上班的女郎,正拿着梳子做最后的梳理。她一身干净衣裳,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路娉娉婷婷穿过杂草地出去工作。她们怎么能做到这一点,我们百思不解:生活在地底下的她们,何以还能保持整洁、自尊和柔媚。裹着白色头巾、手挽菜篮的家庭主妇,一一从地洞里出来,往市场而去。好一幅奇异又勇敢的现代生活滑稽景象。
这当中有个相当骇人的例外。旅馆正后方,在我们窗口俯瞰的地方有个小垃圾堆,专门用来丢弃西瓜皮、骨头、马铃薯皮之类的东西,几码外有个好像地鼠洞口似的小丘,每天一大早就有个少女从洞里爬出来。她长腿跣足,胳臂纤细结实,脏发缠结,全身是几年没洗的泥垢,整个人显得焦褐无比,但一抬起头来,赫然是一张毕生难得几回见的美丽面孔。她眼神狡狯如狐,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她面貌姣好,全无蠢相。本城恶战方殷之际,不知什么使她陡然神志大乱,退回到安乐的遗忘状态。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啃西瓜皮,吮着别人喝汤剩下的骨头;她通常会待上两个小时左右,吃饱肚子后才走到杂草丛中,躺在太阳下睡个觉。她轮廓分明,甚是可爱,长腿带着野兽般的优雅移动。住在地窖里的人很少跟她说话,但有天早上我看见有位妇人从另一个地洞出来,递给她半条面包。少女吠叫似的劈手夺过,紧紧地抱在胸前,状若野狗般盯着给她面包的妇人,狐疑地望着她回到自己的地窖,这才转过头把面孔埋在那一块黑面包里,这时她两眼滴溜地打量着面包,神情与野兽无异。也在她大啖面包的时候,破破烂烂的脏披肩滑了开去,露出年轻的胸脯,她自然而然地拉回披肩盖住胸脯,以令人意马心猿的娇媚姿态拍了拍。
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像这样,已经无法容忍20世纪的生活,但不是退回山林,而是回到人类以往的远古山林,进入古老的苦乐与自保的荒原。这是一张会让人梦回许久的面孔。
傍晚时分,邓岑科上校来电问我们要不要看看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进行的地区。他年约五旬,剃光头,长相英挺,着白上衣佩腰带,胸前挂着很多勋章。他带我们四处参观,告诉我们二十一军据守和六十二军驰援的地点。他随身携带布阵图,带着我们到拦阻德军,使他们无法再越雷池一步的准确地点。在这防线边上的帕夫罗夫住家,现在是民族圣地,未来可能仍会名垂千古。
帕夫罗夫是一位士官,他的住家则是一幢公寓大楼。他和九名弟兄在这幢公寓里守了五十二天,力抵德军不择手段的攻势。德军没有拿下帕夫罗夫的家,也没有逮到帕夫罗夫。他们最深入的征服地点止于此处。
邓岑科上校带我们到河边,告诉我们俄军凭借陡峭河岸天险固守,令敌人无法长驱直入的地点,但见到处都是已经生锈的德军的武器。上校是基辅人,有一双乌克兰人的浅蓝色眼睛。他今年五十岁,儿子死于列宁格勒之役。
他带我们到德军最大规模挺进的山头,只见山上热闹异常,山边在部署坦克,山脚下也架起几排大炮。原来是有家莫斯科纪录片公司,趁斯大林格勒尚未重建之前,来这里拍摄围城史。河上停着一艘驳船。电影公司从莫斯科沿河而下,暂时以船为家。
这时,奇玛斯基的小精灵又作怪。我们想拍点他们在拍电影的照片。
奇玛斯基说道:“好,今晚我就打电话给他们,看看能不能取得许可。”
我们于是打道回旅馆,不想一回到旅馆就听见炮声隆隆,待他第二天打电话去的时候,这一段已全部结束,我们错过良机。日复一日,我们一直想拍点这重现斯大林格勒围城的照片,但每次都因为种种事故坐失良机。奇玛斯基的小精灵一直在作怪。
当天下午,我们穿过广场到河边的小公园,在那里,方尖形大石碑下有个花坛,红花下埋着许多保卫斯大林格勒的战士。花园里人不多,但有位妇人坐在凳子上,一位年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倚栏而望,怔怔地看着红花。他站在那儿实在太久了,我们于是请奇玛斯基去一探究竟。
奇玛斯基以俄语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男孩没有感伤,以平实的口吻说道:“我来探望父亲。我每天傍晚都来看他。”
不是悲哀,不是感伤,只是陈述事实,这时,坐在凳子上的妇人抬起头来,对我们颔首致意。过了一会儿,她和小男孩走了开去,穿过公园回到残破的城市。
重建计划
早上,早餐送到房间时,我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非常的大事。早餐居然有西红柿沙拉、泡菜、西瓜和奶油苏打。其实,这是斯大林格勒一般的早餐,没什么异样。我们想办法把奶油苏打换成茶。过了一阵子,我们甚至爱上了西红柿沙拉早点。反正不过就是固态的西红柿汁罢了。不过,我们倒是一直都不习惯奶油苏打。
旅馆前的广场十分宽广,四周尽是残破的建筑物,有面兀立的墙壁上架着扩音机,从一大早播送到深夜,内容有演讲谈话、新闻报道和大量的歌曲,音量大得连我们蒙着被子都听得一清二楚。扩音器振动膜差点没震破,而我们也时常恨不得它就此爆裂。
我们想参观和拍摄著名的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工厂,德军炮声隆隆时,他们仍然在这家工厂里继续制造坦克,待德军逼近才放下工具,出去保卫工厂,然后回厂继续工作。奇玛斯基先生一面跟他的小精灵搏斗,一面表示他会设法代我们安排。果然,第二天早上,我们获准前往参观。
工厂在郊区,驱车前往时远远就可看到高大的烟囱。四周地面肝肠寸断,拖拉机工厂半毁。车子一到大门,立即有两名守卫上前,瞧了瞧卡帕的摄影器材再回去打电话请示,马上又有另外几名守卫出来。他们看了看相机,又再打电话。规定毫无通融。我们不准带相机下车。这时,工厂经理、首席工程师和五六位干部前来作陪。只要我们接受规定,他们倒是非常亲切。我们什么都能看,但什么也不能拍。我们有点难过,因为,这家工厂流露出与乌克兰小农场相若的积极奋发光景。在这家由工人自己保护,且同一批工人仍然在造拖拉机的工厂里,不难见到俄罗斯保卫战的精神,然而,这最崇高和沛然莫之能御的表象之中,我们也发现了他们对相机的恐惧。
大门内,工厂是个令人惊叹的地方,一班在装配线上工作,锻铁炉班和压型机班就在重建。所有建筑物都曾遭受攻击,其中大部分被轰掉屋顶,有些全毁。恢复工作进行期间,拖拉机陆续出厂。我们看到金属倒进熔炉,德军坦克和大炮当成废铁抛进去,也看到金属从滚轴出来。我们看到零件铸模、压型、修饰和打磨。在生产线末端,出来的是已上漆和磨光的拖拉机,停在停车区等待火车运到田里。在半毁的建筑物之间,工人忙着用铁、砖和玻璃重建工厂。他们没有时间等到全厂复原再恢复生产。
我们在参观时便发现几乎所有的机器都是美国制造,而且他们也说这装配线和装配方法都是美国工程师与技师规划的,真搞不懂为什么不准我们拍照。可想而知,这些技师一定知道和记得自己的作为,美国若怀有轰炸这家工厂的恶意,情报唾手可得。然而,拍摄这家工厂却是个禁忌。其实,我们想拍的是工作中的男女,不是要拍工厂。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工厂的工作大部分由妇女担任。可是,这禁忌毫无松动的可能,我们就是不能拍照。相机恐惧既根深蒂固又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