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快快地流走,沉星的伤渐渐地好。高烧时搅乱的心,一日日,似乎又回复了从前般平静。涟漪过后不曾留痕。只是那石投心湖,搅出的旋涡究竟有多深多大,只有孟平晓自己知道。
这日日阳高照,将黄沙之地的温度猛然抬高了不少。热气透过黄沙蒸腾,微微地动作,便能带来热,让皮肤发散出水气,湿润了衣衫,粘粘腻腻。
午后无声,一切皆止,只觉漫漫烧心。
日光透窗纸而入,斑驳绰绰成影,让一室中或明或隐跃动,凭空生出些活泼来。
如金丝的亮,明线一般均匀铺洒在孟平晓赤裸的肩背,好似华彩流金的柔芒流动在白脂肌肤上。孟平晓趴在浴桶边缘,以手为枕,闭上眼静静地感受阳光微炙的亲吻。秀气微挺得鼻梁被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气息间散发着恬淡女儿香。
深长的浴桶中装满了热水,散发的热气在光线里争相跳着舞。可是除了热水,桶中却再无任何花瓣香片或是他物。水至清,孟平晓乌黑的发丝像海藻一样来回荡着,一丝不挂的身子也在水中一览无余。
这一刻,阳光与水似乎赋予了孟平晓奇妙的魔法。在沉星的眼中,这浴中的女子前所未有的美丽着。第一次发现,孟平晓的外表,其实也有动人心魄的美丽。
但是,这美丽却已不再属于他。
“哎……”
不自觉地逸出一声叹息。她的长睫、她的乌发、她的玉肤、她曾流的泪、她曾给的爱……都将成为追忆,只能让他带着怀想一起走进皇陵去,封在心坎间。
“谁?”
沉星的一声叹,惊醒了安逸沐浴中的孟平晓。她惊恐地张开了眼朝身后看去,却看见了不知如何出现在这里的男子竟是沉星时,心中更加地慌乱起来。
“皇上!你为何会在这里?”
沉星在她的惊叫中,已将满心地悲伤藏起。他慵懒一笑,眼波流转于孟平晓水痕道道划过的修长颈间、水滴如珍珠闪耀的好看锁骨、不曾饱满却有樱桃诱人的乳间还有平坦软绵的小腹,最后落在那水中隐隐约约的私密间,漫不经心地回答:“你若是想将这里所有的人都引来,你还需要再叫得大声一些。不过朕觉得还是应该先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这个模样,很容易引人遐想喔!”
“啊!不许看,你不许看。”
顺着沉星的目光埋头一看,孟平晓这才想起自己正是在沐浴中,全身赤裸、毫无遮掩。如今一个转身,正面以对,却因突然看见了沉星而忘记了遮掩,所有好的不好的,全都在他面前再一次的暴露无遗。顿时觉得尴尬又羞恼,困窘又气愤,扑通一声缩进桶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快点出去!否则……否则我就喊人了!”
想大声呵斥,将他赶走,却又想起了他的话来。尖叫也就硬是被逼回了喉间。孟平晓脸上的红云火一般的烧,就连身上也泛出了淡淡的粉。她窘得要命,却又偏偏不便声张,也无处可逃,只好压低了嗓子,怒瞪着正在整以暇欣赏春色无边的沉星。
“我?我自然是走进来的。只是你洗得太投入,没有察觉罢了。”
虽然本意是来找孟平晓有话要说。可是却不至于急到等不及这一时片刻。沉星承认,他于窗的缝隙窥见了这春光,所以忍不住悄悄地进了来,只因想要记住此时,最爱的女子最美的模样。
“这桶中之水清澈无比,平晓你如何遮掩,朕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你……你混蛋!”
“非也、非也。平晓你若不愿朕继续欣赏,大可起身更衣。若你不起身,就表示你愿意让朕欣赏,不是吗?”
算准了孟平晓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儿起身更衣,沉星以言语逗弄着只将一颗头露出水面的孟平晓,更是往前欺近,直接挨在了浴桶边上。
多久了?
究竟有多久,他不曾如此近的站在她的身边?究竟有多久,他不曾再嗅到她肌肤的温香?
她不知道吧?
他从来浅眠,可是那些与她同榻而眠的夜晚,他却能睡得香甜踏实,彻底放下一颗心,不再防备什么。
她不知道吧?
他从来虚假,可是那些对她柔情蜜语的瞬间,他却用上了全部的真心,唯一仅有的纯挚,已交给了她。
“平晓……”
轻轻柔柔的一声叫唤,隐藏有深深浓浓的无限情思。让孟平晓怦怦直跳的心猛地一颤,再次带出了疼痛、带出了泪意。
“当初为何要毁了温泉宫?当初为何要让二哥带我离开?当初为何要待我那么好?为何伤了我,却又要帮我?”
孟平晓眼中含着水气,却仍是强忍着不肯让它们化作眼泪流在沉星的面前。沉星的视线牢牢地锁住了她,她亦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两个人,对视的瞬间,心已如纠缠了百年。
羞怯、困窘、慌张、愤怒……突然全都暂时地忘却了。孟平晓倔强着模样,那些潜藏心底已很久很久的质问,一一脱口而出。
为何?
为何要一面说着爱她,却一面伤害她?为何不能将危险与她一起分担?只能同富贵、却不能同患难?
“时隔已久,你竟还在纠缠这样的问题?为何毁了温泉宫,为何放你离开,为何对你好?你不是早已知道答案了吗?还是想要朕亲口再对你说一遍吗?”
“你毁宫只为做戏?既取得我爹的信任,有加重了月容公主的妒心,更让我对你全然的依赖?”
不是的!
当日毁了温泉宫,只是为了埋葬我对你的残忍,只是为了重新建座新的牢笼,困住自己越来越不由自主,偏向你的真心!
“你放我离开,只因还需要一个控制住二哥的筹码,因为仅凭我爹的遗言,并不能完全保证二哥会忠心的效命于你吗?”
不是的!
当日决定让孟逸扬带你离开,只因我再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囚着你的我,无法看见绝对光明的未来,所以放你走,放你去寻找更好的幸福。
“你对我好,因为我还有利用的价值;你放弃我,因为我对你已经毫无用处。在你的心中,我只是一件物品,可以随意的拿来,随意的扔弃!”
孟平晓字字句句,如刀划伤沉星的心脏。身体里已经渐渐鲜血淋漓,他的脸上却仍是面不改色,冷若冰霜。
修长的手试水而入桶中,腕上丑陋的疤显得更加狰狞。孟平晓一把握住沉星的手,想将它挥开,却奈何沉星的力气颇大;想用劲掰开,却生怕让他伤上加伤。如此,在她矛盾挣扎间,她所覆住的沉星的手,已是顺着它的主人想望的地方,开始一一地抚过。
指尖穿透温热的水,带着冰凉游走于寸寸肌肤,带着仿佛小心翼翼,带着仿佛呵护珍惜。
曾经,她在这样的暧昧亲密中,解读出了爱情。但是,事实却毫不留情地告诉她,那都是残忍又虚伪的欺骗!
混沌的脑筋突然清醒过来,即将溢出口的微微娇吟化为了无声。孟平晓正想用力地扒开沉星肆意调戏的手,他却又先一步远离了她发烫的身体,改而掬起她的一屡湿发于掌中,俯身低低说道:“朕若说不是,你会信吗?”
若说不是,自己会信吗?究竟真正的心,是想要听到他肯定的回答,还是坚决的否认?
单单一句话,问住了孟平晓。沉星几不可察的笑了。他慢慢靠得离孟平晓更近、更近……
他是要做什么?亲吻她吗?然后告诉她,一切都是误会,她的猜测都是错误?
孟平晓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越来越靠近的沉星的脸。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沉星渐渐离得近了,彼此的呼吸交缠混合。他闭上了双眼,不让孟平晓再窥视那曾经打动她心的孤寂,也悄悄地感受这甜蜜又奢侈的一瞬,假装他们还拥有地久天长。
清楚地看见了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细腻如玉的皮肤、如刀雕塑的下巴、坚挺的鼻、紧抿的唇,甚至是明亮的光线里显出得细细的小汗毛……他贴近了她的唇,她听到了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孟平晓以为沉星会亲吻她,但是他的唇却在距离她的唇只有一毫米的地方停驻,然后如羽毛一般轻轻柔柔落在她的眉心。
怜爱的吻,包含着谁的伤心、谁的眼泪?
离别的吻,为何如此淡淡无痕,却吻碎了两颗疼痛的心?
“你还不算太蠢。你说的都对,能如此正确的揣测朕的心意,不愧是朕曾经极尽宠爱的爱妃啊。对了,爱妃如此春光无限,朕倒差点儿忘记今日来此的目的了。不过,现在想起来也不算太迟。”沉星眼中的冷意更甚,掬着那发丝的手也不着痕迹地放开,“如意门门主晏无洵这次救驾有功,朕如今暂时身无外物可赏赐,所以,顺了他的心意,将你赏赐给他。今后,你要好好侍候……你的新夫君,知道了吗?呵呵呵……”
沉星不再看孟平晓一眼,迅速转身大笑着离开。他逃地匆忙慌张,几乎无法掩饰。浴桶中的热水已经冷却,他带走了最后的温暖。
啪嗒。
一滴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下。
啪嗒。
一滴泪坠进了冰冷的水面。
孟平晓呆呆地看着前方,其实眼中已无他物。这就是她得到的回答。像一件货物,被赠予了别人。
还在期待什么呢?还去追究什么呢?虚假与真实,爱与不爱,都已变成了伤害。
这一次,心不曾觉得痛,只是有些悲哀。所以在泪落的时候,她也柔柔地笑了……
“皇……”
上官默儿挽着蝶一一正朝这边走来。远远就看见沉星从孟平晓的房中冲了出来。一一正想要叫唤,却被默儿拦了,动作迅速地闪到一边躲藏起来。
因为她已看见,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落寞又痛苦的眼中有微微泛起的泪光。这一刻的沉星,不是肩负江山百姓的帝王,只是为爱情伤的男子。最真实,也最狼狈!
“娘,这混蛋皇帝看上去也颇不好受呢。”
“是呀。这世间,连帝王也无法逃过的,也就惟情而已啊。唉……”
在孟平晓还在动摇的时候,沉星已经为她画下了句点。
经过那暧昧却决绝的离别,孟平晓似乎终于变得清醒了。而沉星,也全心放在了他的国事上,周密地准备着最后一次的反击,再无暇顾及其他。
待沉星伤已大好,大禹朝京中城外也已在他的遥远遥控下准备妥当。当时月容以怎样的方式夺宫,如今,他也将用同样的方式夺回来。
月容会在宫中等着他的吧?
最终还是避免不了兄妹相残,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沉星与月容,皇位与江山,谁能拥有,在此一役。这场争夺,将只有胜者与败寇,留存与死亡,再也没有兄妹之谊、骨肉之亲。
“平晓,你真的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切吗?你真的连个告别都不给就这样送走他了吗?他们这一去,无论是胜是败,是重新登上了帝位,还是从此归于尘土,你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了,你知道吗?”
“默儿,我……”
“别告诉我你毫不在乎。无论是好是坏,他都是一个对你来说意义非凡的男人。你别否认,也别说什么你早已忘记、早已不再在乎。你骗不了我,平晓。正视自己的心好吗?不去管任何人,只管你自己。不要让自己继续牵挂,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若是舍不得,你就去抓住,若是已绝望,就不要留下有留恋。决定挽回,就鼓起勇气别一味儿哭泣;决定抛弃,就去彻底地断个干干净净。这样,你才能重生,你才能自由,你明白吗?”
上官默儿的苦口婆娑一演完,蝶一一的幸灾乐祸就紧跟着上场。
“平小小,我都帮你打听好了呢。那混蛋皇帝这一次的绝地大反击,其实胜算并不大呢。毕竟兵力财力有限,虽然你二哥一直在暗中筹备,也有些时日。但毕竟大禹朝京中的假皇已稳座了龙椅两年之久,那月容公主一介女流,手段却着实厉害。若不是没有爱民之心,这皇帝换上她来做,也不见得会比那混蛋皇帝做的差。只可惜……这兄妹俩正面对决,绝对是场好戏呢。咱们如意门私下里都在打赌,最后谁会埋骨皇城喔。”
“一一,你胡说什么?”
“本来嘛,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呢。”
上官默儿轻斥了蝶一一一句,见孟平晓沉重的表情,已知收到了预想的效果。
“行了,别说了。平晓,咱们母女话已至此,究竟该如何做,也只能是由你自己决定。大禹皇帝这一去,危险重重。你去送或不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无论如何,希望你不要将来后悔才好。”
如此说完,上官默儿带着蝶一一离开。留下孟平晓独自呆在房中,犹豫挣扎。
他要走了。
这一去,无论是什么结局,他都不会再回来。
他们之间,是真的就要结束了。
但是,她的心却还是牵着一丝、寄着一线、藏着留恋。
最后,这已是最后,而她,该如何去做,才能完全地舍下,不留遗憾,也不留怀念?
“皇上,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启程吧。否则天黑之前难以走出北疆沙漠。”
孟逸扬看着沉星冷冷地凝视着前方,却也不急着催促座下骏马上路。他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
他也矛盾着。既希望沉星等的那人会出现追随,却又希望她就此忘了一切,留在这里,留在晏无洵的身边,过安逸平静的生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晓妹始终不见踪影,沉星默默不见起程,他不得不出声提醒。
“……嗯……走吧。各位恩情,待朕他日再报!”
“如意门恭送皇上!”
终于回过了头。一一扫过送行的晏无洵、上官默儿、蝶一一等人。沉星如预料中一样,不曾看见他最想见的人儿,失望与安心交错的心,只剩下荒凉一片。
“驾!”
沉星不再留恋,一声吆喝,策马而去。孟逸扬还有几个带路与护卫的如意门人赶紧跟上。
如此很好。彻底地忘记。孟平晓,就这样把他给的痛、他留的伤就此忘记,如此甚好!
迎风奔驰,扬起了细沙划过沉星的脸。他的叹息也被风吹散。
“娘,怎么办?人都走了。平小小真是死脑筋,她以后肯定要后悔的。”
看着一队人马已经出发,蝶一一悄悄地附在上官默儿耳边抱怨。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晏无洵站在一旁也是默默目送。蝶一一生怕被他听见了什么,故而说得小声,殊不知,她们两母女之前去找孟平晓劝说的时候,他早已是全数看在了眼里。
“默儿,一一……”
远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沙漠之中,众人也准备转身回去。就在这时,已经宣告作战失败,失望放弃的上官默儿和蝶一一,却看到了急奔而来的孟平晓。
“平晓!”
“平小小!”
“他呢?已经离开了吗?还能追上吗?”
“能、能、能。你赶快上马,我让门人护送你去追。皇上才走了片刻,快马加鞭,定还能追上的。”
意外地回转,让母女俩兴奋异常。再也顾不得旁边的晏无洵。生怕孟平晓会改主意似的,热心地煽动着她赶紧去追。
“平晓……”
“无洵大哥……对不起,我去去就回!”
晏无洵拉住了缰绳,孟平晓却匆匆看他一眼,便奋不顾身地往前追去。
默儿的话说得很对。她要得到幸福,她要断地彻底。她就必须扯断自己与沉星之间最后的牵系。她要跟他一起回大禹朝!
看着他重登帝位,看着他重掌江山。
然后,离别!
“一一,如意门暂时交给你了。”
“等等,小洵,你要做什么?”
孟平晓追出去了。晏无洵竟也翻身上了马。蝶一一吃惊地拦着他,不明白他现在这举动是所谓何意?
“我陪平晓一起去!我如意门,虽不是大禹朝之人,却也应该为百姓做些什么,不是吗?”
“小洵……”
“一一,别说了,让他去吧。小洵,你放心,如意门,我们会帮你照看好的。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娘!”
“多谢姨母!”
晏无洵温和地笑着,也策马朝着沉星他们追去。
“娘……小洵他……哎呀!”
蝶一一气得直跳脚,上官默儿则无奈地叹息,“算了,由他去吧。他也需要正视自己的内心。他也会得到一个结果。无论好坏,无论开始还是结束,让他自己亲自去面对,也未尝不好……”
两个月后,
大禹朝皇宫,刀剑相搏之声,声声不绝。血气弥漫了一砖一瓦、宫女太监惊惶而逃。
京变,时隔两年之后,再次上演。
沉星胜了!
纵使月容公主早已坐在金銮殿上等待着他的归来,纵使一路走来陷阱重重,沉星却还是终于踏过无数支持他与背叛他之人的鲜血尸骨,险险地胜了。
他又重新回到了这里,重新找回了自己,也重新套上了枷锁。
“孟逸扬,月容,可找到了?”
“回皇上,属下目前正命人全力搜捕中,月容公主定无法逃出宫去!”
“嗯。一定把她给朕找出来。若将她抓到……就就地斩杀了吧!”
“是,微臣这就去办,一定不负皇上使命。"
这一次,沉星不再犹豫。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月容已经不再是他能宽容的皇妹,而只剩下谋朝篡位的满身罪恶。
一旁的太后听到沉星的命令,却也明白自己不能为月容求情的立场,心中一痛,径直晕了过去。
”太后……”
站在一边的孟平晓惊呼着赶紧去扶,抬头狠狠地瞪了沉星一眼。“当着太后的面儿,皇上非要下令斩杀月容吗?”
沉星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过了身,只看着晏无洵,“晏门主,这段时日,朕幸得你如意门各方面的支援,事情才能进展至此。现在朕已重新夺回了帝位,料想朝中尚有一番震荡。朕恐怕无多余闲暇顾及你们,你还是尽快带着尊夫人先行离开吧。”
“在下明白。皇上无需多虑。”
“那就好。来人呀,把皇后送回万慈殿。摆驾平妃殿。"
似乎有些疲惫。沉星朝晏无洵点了点头,便命人抬走了已经昏迷的太后,然后坐上了轿撵离开。
从头至尾,他始终不曾再看孟平晓一眼。而实际上,自她追上他,厚脸皮地硬要跟回大禹朝的时候起,他就不曾再看过她一眼。
“平晓,如今事已成定局,咱们,回北疆去了可好?”
晏无洵拉起发呆的孟平晓。温柔的询问中带着试探。她已看到了最后的结果,是否,也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对沉星说再见,现在,可以做到了吗?
“无洵大哥,我们,回北疆。”
孟平晓笑了。用灿烂的笑回答了晏无洵心中的疑问。
她知道自己可以做到,现在,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而前往平妃殿而去的沉星,又何尝不知晓,离别,终于来到。此去以后,佳人渺无踪影,再也寻不回来。而她的心里,也不会再留下一丝一毫有关于他的痕迹。
一切都将随风逝去。曾经离去时,为你心伤泪流。如今归来后,各自天涯。你鸳鸯共游,我歌舞升平。
簌簌簌,积灰陈旧的殿前飞檐上,有鸟惊飞,宫人推开了上锁的殿门,便侧身退到一旁,好让沉星走进去。
平妃殿,这里曾经是他赐予孟平晓的殿宇。他的爱妃、他的平晓……平妃殿,这里曾经装载多少甜蜜的回忆,又见证过多少爱恋缱绻?
现在,佳人早已离去,他唯一还可做的,就是看着这冰冷的死物,用以后的岁岁年年慢慢怀念。
“皇兄,你来得比皇妹预想的慢呢!”
让宫人们等在外头,沉星独自推开了孟平晓曾经居住的寝殿。却看见命孟逸扬满宫寻找的月容公主正一脸悠闲地靠在床榻之上。手里把玩的一方玉石,正是沉星来此处的目的所在。
“皇妹!你果真在这里!”
仿佛早已料到一般,沉星见着了她,却并不惊讶。
“皇兄实在不怎么高明,竟将玉玺这样重要的东西藏在这么一个明显的地方。皇兄,你是故意等着皇妹来取,还是想要彰显你对那贱女人的重视之深呢?”
“皇妹既然早已猜到玉玺所在之处,又是为何一直不将它取出呢?
“为什么,皇兄难道不知?”月容怒问,美丽的面孔隐隐有些狰狞,眼中的恨意也清晰可辨。
“你就如此憎恨我吗?为了胜我,甚至置国家百姓于不顾?月容,你若能做一个好皇帝,朕将江山拱手让你又有何妨?可是,你坐上了这个位置,却还是不明白它的意义。”
“我要江山为何?皇兄,你说我要江山为何?无论月容怎么做,你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爱我,不是吗?”
“月容……”
月容公主突然狂笑了起来,带着败者的疯狂。沉星往前跨一步,却被她喝止,“皇兄,月容还有最后的礼物要送给你!”
话音落时,外头宫人们的惨叫声,还有呼喊救火的嚎叫已起,空气里有怪异的味道、有噼啪的响声潮水一般涌进了殿中。
“皇兄,希望你能喜欢!呵呵呵……”
月容笑得格外妖冶,沉星这才注意到,她的装扮,虽仍是一片的绯色,却是异常地庄重,那竟是皇家公主入殓时所穿的华服。
“月容,你……”
月容笑的得意,伸出了纤纤玉手,将掌中的玉玺递上前去,嘴角已有一丝鲜艳的红顺着下巴流下。“皇兄,你若不再对那贱人有留恋,你就不会走到这条不归路上来。玉玺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只可惜……不过如此也好,你我同化一灰,也能解了月容满腔之恨!哈哈哈……”
“岂有此理!”
沉星转身欲走,却发现寝殿的出口已经被火焰包围。火焰燃烧木头,噼哩啪啦作响,外头呼救吵嚷声混合成一片。空气渐渐稀薄,温度渐渐炙热。月容公主已晕过去。沉星又转身去将她抱起,尝试着突破着火圈。
但是,四周的火,却越烧越旺。哪里还有出口?
力气迅速的流失,沉星不再在殿中来回的走。他一把将月容公主丢回床上。自己也靠着床沿坐下来。
“月容,这样也好。朕该感谢你。你最后的礼物,对朕来说,其实也不算太糟!”
是的,不算太糟。
如果就这样死去,也许也不算太糟。
刚刚套上的枷锁,他其实已经开始觉得沉重。
刚刚送别的爱人,他其实已经觉得想念。
这样死去,便不用再背负大禹的兴衰成败,也不用再忍受思念煎熬,倒最是轻松……
“皇上!皇上!皇上,你在里面吗?皇上!”
渐渐昏沉的感觉里,突然有怀念的声音远远的传来,震得沉星的心跳加速起来。
“平晓?平晓!”
幻觉吗?临死前,美好的幻觉吗?
“皇上!”
孟平晓披着水浸透的棉被冲到了沉星的身边,大声地叫着他、用力地摇晃他。
不止是声音,还有如此真实的影像。这幻觉真是不错。
“皇上,皇上,别闭眼!快醒醒!”
一杯水迎头浇下来,让沉星清醒。“平晓?你是真的?”
“皇上,快起来,我们必须想办法冲出去,快点!”
“该死,你是真的?你怎么进来的?”
沉星终于完全地被吓醒了。这地狱的世界,本该已经离去的孟平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快起来,我们快出去,我们一定能冲出去的!”
孟平晓只是一味地催促着他,眼睛更是四处寻找着火焰中的缝隙,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回答他的质问。
“小心!”
她四处地看,却没看见头顶斜上方即将烧断的横梁。还来不及反应,沉星已大喊着将她扑倒于一旁。
寂静,
四周突然都变得寂静。
紧闭着眼,孟平晓的心中之感觉到恐惧。
“别害怕,朕会保护你,没事的!”
温柔的话在耳边柔柔地响起。一只手轻轻地抚上额头,扒开她乱七八糟的刘海。
孟平晓胆颤心惊地猛然睁开了双眼,就看见了那张近在咫尺的男人面孔。
这是一张好看到近乎完美的脸孔。脸型、五官犹如雕刻,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一切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如夜空般沉静、如天地万物都包含于其中般深邃无垠、动人心魄的眼睛,多么美丽、多么迷人、多么疏远、多么淡漠!
想起来了!
当她在这个世界睁开的第一眼,看见了孤寂与美丽。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已经沦陷!
现在,还是一样的孤寂与美丽,却带了隐约的温暖与柔情?是她的错觉吗?因为四周燃烧的火焰,所以有错觉吗?
“皇上,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快逃!”
甩甩头,孟平晓还记得,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想推开压在身上的沉星,却因为着急地四处张望,而没有发现她的动作所引发的沉星的痛苦。
“别动!就这样别动!别害怕,平晓,你会安全的!别害怕!”
沉星阻止了她徒劳的动作,柔声地安慰。外头,传来了晏无洵的呼喊,他听见了。他知道,平晓会安全地出去,所以,他安心了。
“皇上……”
这时候,孟平晓也终于发现了压在沉星背上的粗木。
“如果可以,朕也想做一个普通人,和晏无洵一样,好好地守护你……但是朕却是皇上,朕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朕已做了所有朕能为你做的……对不起,平晓,我给你的伤害,你都忘记吧!忘记一切,以后,重新和晏无洵开始新的生活。只要你幸福,朕也会觉得幸福,你知道吗?”
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流失。这感觉沉星太过熟悉。他尽情说着真正想说的话,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肆意而为,就像离去前最后的任性。
孟平晓的焦虑也渐渐变得安静。她却还是深信她能带着这男人平安地出去。
“骗子!你既然欺骗了我,为何不一直骗下去?”
“对不起。”
“皇上,问你一个问题,老实回答我吧!”
“嗯。”
“你当日对景妃说的话,是真心吗?”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也没想到孟平晓居然是问这个。呆愣了两秒,爽朗的笑声突然第一次自他的内心发了出来。
这女子,如何让他舍得下放得开?
“哈哈哈,朕如此愉悦的上路,也是甚好!”
“不许笑!笨蛋!”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孟平晓像是在游玩似地轻斥。心里却是清楚地感觉到了这漫天炙烧的火焰中,平妃寝殿的摇摇欲坠。
“平晓,你可还记得?就是在这里,我们夜夜缠绵,难道朕如此的表现,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你……真是死到临头还不老实!可恶!”
“古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平晓,将以前的话都忘了吧。你只要记得今日朕所诉的真心就好!”
火在烧,伤在痛,生命在流失。两人却打趣着,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在这里共处的时光中。
“平晓!平晓!皇上!”
这时候,殿顶竟然有人破顶而入,正是冒死寻来的晏无洵。
“你总算是来了!快将她带出去吧。晏门主,平晓,今后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
沉星忍受着背上的剧痛,吃力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好让晏无洵能顺利地将孟平晓从自己的身下拖出去。
“皇上请放心,你再坚持一下,此处过于危险,在下先将平晓带出去,再回来救你。”
“你去吧,朕等着。”
这里随时都会坍塌,晏无洵都没有把握能安全地出去,更何况是再走第二趟。他和沉星都心知肚明,这话不过是哄骗孟平晓的谎言罢了。
“不行,无洵大哥,我们一起出去!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
孟平晓却也不傻,哪里能够就这样自己逃生。
“平晓,你先跟无洵大哥出去,大哥再回来救皇上。他现在受了伤,大哥无法同时带着你们两人出去!”
“是呀,平晓。你先出去吧。朕会平安出来的。”
“不行!不可以!”
三个人僵持着,谁都注意到了危险的存在,却谁都没有办法奈何坚持的孟平晓。
火越烧越旺,沉星与晏无洵对看一眼,两个男人便达成了一致。晏无洵正准备一掌劈晕了孟平晓时,早已脆弱的殿宇却等不及地坍塌了。
“平晓!”
“沉星!”
“无洵大哥!”
“皇上!”
沉闷的轰隆巨响自皇宫里传来,夹杂着人们的尖叫呐喊、撕吼嚎哭。伴随而来的,是滚烫的热浪。映红了大半个天际的火光熊熊燃烧,犹如火山喷发了岩浆,似要将天幕也烧烂了一般。漫天妖异的红,拢住了平妃殿,然后慢慢褪却,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这一日,刚刚夺回皇位的天子沉星,葬身于平妃殿猛烈燃烧的熊熊火海。
一年后,大禹朝灭,归顺女洼国统治之下。朝中争端消于无形,百姓虽怀亡国之恨,却也重得安居乐业。
数年后,民间有传:帝王归时,天现异红;火尽之后,未得王骨。是为:天,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