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方初夏,中庭的一树紫薇花枝繁叶茂,开得正盛,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那一树繁花烈烈如焚。浅碧色的窗纱半开着,几瓣殷红似血的花瓣零乱地撒落在书案上。信手便拂去凋零的花瓣,翻开檀木桌上的那一卷轴,画中,一娇柔女子身着焰霓裳,肤若凝脂,半倚廊柱,风情万种。绯薄而不失性感的唇角却泛着不屑尘世的淡淡轻笑。那一笑,竟让陪衬在她身侧的群花黯然失色,那一笑,足以撩动男人所有的激情为之轻狂。那看似清俗却不失妖娆的梅花恰到好处的印在她清秀细致的眉眼之间。
原以为只有皇后才能穿出这火焰般绯红的绚丽,没想到世间还有女子可以将红绮罗穿的这般的妩媚而不失高贵,竟可是烈成一团火,更能美得不沾尘烟。
画卷的未端,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写了两行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江南烟雨中,他为她画的画,她为他题的字。赵易轩心中不由大恸,如刀绞,只紧紧抓着月白的袍襟,手背上泛起青筋,那手亦在微微发抖。举目向庭中望去,只见满树便是烁烁闪闪,满目皆是那殷红繁花,如落霞织锦,灼痛他满目荒凉的视眼。
至那日夜里与她在宫中匆忙见了一面,失魂落魄的回府后,他便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为由,已有三日未去早朝,终日把酒糊言乱语,宿醉而寝。
花梨木精雕细镂着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花的六扇格的窗棂,取的是玉堂宝贵,竹报平安之意。室外昏暗的光线顺着精巧的缠枝花样漏了进来,几丝极细微的光线,一浓一淡之间,犹如淡淡的水墨图画,淡而薄地烙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晕染开来。
伫立久了,双膝已是隐隐发麻,四肢百骸连带着五脏六腑都似麻木了。手掌的伤口却一阵强似一阵,火烧火燎般的灼痛。可任凭伤处如何疼痛难忍,都抵不过他心口那似钻心般的痛疼,仿佛是有极钝的刀子,在身体每寸肌肤上千刀万剜,连带着每一次的心跳都涉起更深更痛的触感。他一生中最爱的人呀!终是舍弃他们的誓言,终是断了他几乎是一生的念头,她总是负了他,负他一生,一世。在宫里瞥见她的那瞬间,他便如被人硬生生、残忍地扼住咽喉,慢慢的窒息身亡。
子曦……子曦……
短短的两字便如在胸中唤了千百万遍,如何可以忘却,如何让他可以忘却这已溶入他骨髓的女子……
举步走出书房。院外,黑暗袭来,月光透过稀疏的老树投撒下来,地上似凝结了一层白霜。他秉烛夜谈,酌酒怀伤,却不知,蜡炬成灰泪始干,残烛早已熄灭。那蜡烛燃烧的时候,涓滴而下的是他的血泪吗?彼时,到底是应了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皎洁的月光,映得湘妃竹的剪影仙逸缥缈,碧光悠悠。一时间,宛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赵易轩一身白纱,独身一人卧于竹榻之上。石桌上,青花瓷杯盛着的,是一杯清洌醇厚的“勾魂夺魄”。酒色如蜜,入口极醇,一旦入喉,却是火辣灼人,似乎有千万把锋利无比的利刃,穿肠而入。
自衣襟中掏出那刺绣的锦帕,颤抖着双手,徐徐展开,细细的端详着那纹着繁刺图案的封边,那娟秀的两字,在昏暗的烛火下,若隐若现,恍如梦幻般迷离。
仿佛被什么惊醒了,周围的一切都成为空白,唯有心里的火焰猛然窜开,带着毕剥的声响,无边无际的缭绕着蔓延开来,合着自己,在这烈火里焚烧得连影子都不余下!倏的收手,手中攥着的月白锦帕随之微微颤动。抬手将石桌上的酒液一饮而尽。还未将手中的青花瓷杯放妥,五脏六腑便如油煎般,冰冽的酒气似化着了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的刺入了心口,一腔沸血似要喷射出来,他以手掩面,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一腔悲愤强咽入肚中。
猛地抓过白玉酒壶,仰头直灌,双眸直直的盯着沧茫的夜空,有晶莹的液体滴落在脸颊,却不知是泪,亦或是湘妃竹上凝聚的露珠。一种痛苦而衰弱地颤栗由下而上的蔓延开来,如藤蔓般死死的缠上他的身体,难以呼吸。赵易轩起身虚弱的摇晃着,“啪”的一声脆响,白玉酒壶应声而碎。
凉风徐徐,他已是醺然欲醉。无力的跌回榻中,朦胧间,一种苍白的无力感漫上他的心头。他知道,那是属于他的劫。无论他如此逃僻,终究是摆脱不了。
只是……
他到底要拿她,拿他,怎么办?他们都是他至亲至爱的人。此时的他,倒真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赵易轩微眯双眼,仿佛还在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湘妃竹的清香萦绕,合着馥郁的酒香还有一种奇异的味道,似雨后的清露,却又带着几分浓烈的醇香。眼前一片雪色衣衫飘然而至,那么飘渺,那么虚幻,难道是她来了?真的是?倏忽间,一股宛如露珠的滴落,冰清叱骨,却舒适可人的气息自他双臂蔓延,丝丝缠绕,温暖心脾。那温润白皙的指尖触上他的脸颊,那纤纤细指宛如琉璃美玉,攀上他的手臂,柔柔一握。摇曳的烛光映着女子清秀而绝色的脸庞,宛如初入尘世的仙子。凝视着她,莞尔一笑,犹如他们在烟雨中初见之时的那般,云淡风轻。
这一刻,他是多么由衷的希冀,时间就此为他停留。他只希望,这宁静的一刻就这般永远的为他存留下来,那怕这只是如梦境般的缥渺……
烟雨中的她,清澈的双眸,不染尘埃,每次分手,她总是会转身回眸一笑,那含着笑意的眼神那般的清透。于是,他便被那一丝一丝的甜带着火一起混合,渗透进骨血里,和着血液一起流淌到内心深处。他要竭尽全力地忍耐,才能压抑住心中汹涌澎湃的沉重欲望。
桌上的青花瓷杯被他三只手指不经意地拈住,酒微微漾着浅黄色,酒色如蜜,隐约带着芬冽的香气。赵易轩怔怔的凝视着它,没有温度,也正如那人的心,永远也温暖不了。
可他终是不忍就这般舍掉它。
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而后便是一饮而尽。
他再也顾不了什么世俗礼教,再也顾不了什么君臣之仪。
心脏好似要迸裂一般的痛着。如今既然爱不到,那就让他以另一种方法得到、并占有吧……
心里的仇恨在不断滋长,仿佛一条毒蛇在吐着它的信子,仿佛火焰在灼灼燃烧,不断蔓延滋生。心上的伤口,一天天扩大,要抚平,恐怕一生都不能。
爱得越深,恨亦越深。仇恨,扭曲了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灵魂!
他已经无法再忍耐了,也无法再回头了……
按例,初一与十五皇后便会率着后宫众妃嫔去宁寿宫向赵太后例行叩安。
宁寿宫中,赵姬一身大红的龙凤织金礼服,连着飞天髻上的九凤翟冠坠下的足金流苏都是一泓的血色,人就仿佛像似坐在一团繁花似锦的锦绣之中,仍不喜不怒的端坐在檀木交椅中,看着皇后与众妃嫔行拜叩大礼。耀眼的日光映在镂刻了喜鹊与蝙蝠的花梨木的窗棂上,缠枝精致的影就在她的面上投下,仿佛罩着一层阴暗的纱。虽看似不喜不怒,但这样的神情却是看得众人顿生一种怯意,仿佛从头到脚被狠狠的泼了一桶冰水,冷彻心骨。
待到赵佳铭起身,赵姬方才微微一笑,阳光通过碧如青翠的纱窗投射进来,浅浅的薄红光晕映在她的面上,到底不似花样年华,即使再怎样保养得当,仍掩不住岁月蹉跎,风霜严逼的痕迹。原本那光洁如玉的额头、眼角与眉梢都隐隐地现出了细纹,金光摇曳下的鬓角好似闪烁着点点银光。
众妃嫔款款起身,都一一赐座。兴许是高兴,赵姬吩咐豁免了虚礼,惯有的冷漠面颊上,今儿却微带了一抹笑意,与众妃嫔们,闲聊着家常。什么童年趣事、府中琐事都被众人说得趣味盎然,说到高兴处一屋子人便都掩唇咯咯直笑,一时竟惊破了这宁寿宫惯有的死寂。
来的最晚的便是杨淑妃,妃嫔一众有比她位份低的,便都纷纷起身福礼。她也不予理睬,只是淡淡的一瞥,发上簪了一朵金线银丝的牡丹缠枝花,垂下的珍珠随着大幅的动作,环佩叮当直响。手中执了一把香雪扇,迤逦着浅淡如鹅黄的衣裙,目不斜视,挺着笔直的脊背,带着一丝不屑的笑意,走过众人眼前。微微福了一礼,含笑向赵太后请安后,径直向皇后的下首坐去。
坐上的赵姬,脸色已是死灰一片,众妃嫔之间也有人窃窃私语。
左侧一身淡色衣裙在浓妆艳抹中显得别有风韵的韵贵嫔倒是耐不住性子,冷笑了一声道:“不就是怀着皇室子嗣吗,本宫就瞧不惯她这嚣张的模子。”耳上戴着的珍珠坠子,随着话语摇曳闪动。
“哟!人家那肚子,如今可是娇贵得很,生下来便是皇家的嫡长子,活该别人张狂。”
“哼!什么时候不有,偏在那节骨眼上就有了,都不知那玩意是否掺了水份。”
赵佳铭眉宇间隐隐绽出一抹冷笑。半晌,轻轻嗤笑一声:“大家都坐了好一会儿了,就淑妃妹妹姗姗来迟。这……”
杨淑妃抬起双眸,纤长的指半掩着唇,形象不雅地长长的打了个呵欠,截断了赵佳铭未说完的话,慵散地道:“娘娘也知道,这怀孕的人,总是偏爱贪睡。”说到这儿时,美目流转,眼中异光一闪,“娘娘说这话,臣妾可就不依了。灏灵宫那位不也是还未到嘛,莫不是她也有了龙胎,这会子指不定还贪睡着呢。”笑意浅浅,优雅而自若,款款顾盼间,眸中似有一簇极明亮的火光盈彻。
赵姬映着满庭如血色的乌黑双瞳一瞬不瞬地望定杨心悦,半晌,蹙了蹙眉端,竟又亲自拿起上用的点心,径直走向赵佳铭下首的杨淑妃,一手牵住了杨妃的纤纤玉手,一面把甜点放入杨妃手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身子怕是已有三四月了吧!都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了,还要给哀家行大礼,可真是辛苦你了。可这君与臣,主与仆的规矩皆是祖制,哀家想例外,亦是没有办法。平日在宫中行事要万分谨慎,莫不要像以前那般横行才好。”
虽低如耳语,却在这宽广的大殿内,字字清晰的传入众人耳中。这半揶揄半嘲讽的语气,周围的妃嫔都碍着平日皇上对她的宠爱,如今又身怀龙种,便只拿着手中的绢帕吃吃的掩唇低笑,若是平日私底下,众嫔怕是个个早已笑得前俯后仰。
杨淑妃略略欠了欠身,淡然地道:“太后言重了。臣妾自当好生养胎,定不会辜负太后的一番好意!”适时地低头浅笑,避过了赵姬眼底的讥讽,也避过自己双眼中顿烧的熊熊怒火。回坐后,双手攥得仿佛骨头都要碎裂,不由紧紧抓住身侧的扶手,香檀木精雕细镂的雕花,冰冷的攥在手心,直触心尖。
一时殿内静到了极处,铜兽鼎里焚着的檀木香屑,袅袅的烟雾后面,众人却是神色迥异、各怀鬼胎。
湘妃细青竹帘轻轻的掀起,数名青衣宫婢恭谨的奉上白瓷印花茶盏。赵佳铭安静地坐在檀木交椅上,听着妃嫔们的笑语盈盈,她却不知为何觉得胸闷得似要窒息。刚抬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帘子外便响起内侍特有的尖细悠长的嗓音,唱报道:“皇贵妃娘娘到!”
赵太后也正拿着茶盏,听到内侍的禀报,双手不由一颤,碗盖“叮”地一声脆响,磕在了茶盏上,坐下说笑的妃嫔一时之间也都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