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掌灯时分,赵易轩前往灏灵殿与皇帝一同用膳、对奕。
一青衣内侍持灯躬身在前引路,忽明忽暗的灯光朦胧在前,替赵易轩照见脚下澄青的砖地,回廊曲折幽深,虽然这灏灵殿他每日因公事必走上几趟,一路乌亮如镜的金砖地早就走得娴熟至极,今日却不知为何,总是举步难艰。廊外白玉栏下新植的虞美人,绿油油的叶子衬着袅袅娉娉般殷红的花骨朵儿,如泼似溅。那薄薄的花瓣质薄如绫,光洁似绸,轻盈花冠似朵朵红云片片彩绸,几乎在视线里一触欲能燃烧。
方到殿外,便有内侍禀报,宣入殿内。规规矩矩的行了见驾礼,皇帝便急不可待的伸手虚扶起赵易轩道:“都是自家兄弟,就别闹那套唬人的虚文了,坐吧。好久未与大哥对奕,此刻着实令朕心急如焚呀。”
“皇上,江南转运史葛启明已伏案自首,现已押入刑部大牢受审。江阳救灾库银的亏空还有八十万两,再等一两月就是夏季汛期,工部又马不停蹄的赶驻堤坝,所以不得不想法子先挪出几十万两与工部急用。”赵易轩落坐便挑着要紧的事禀报。
锦佤只做未闻,扬着脸淡漠的“哦”了一声,举棋的手指僵硬的停在半空,片刻才似不经意地一侧头,双眸怔怔的望着窗外,微微牵了牵唇角,表情似笑非笑,“今日朕不想谈及政事,成天都离不开这些繁锁的事务,朕已是筋疲力尽、不堪重负了。”话罢,又顿了顿才道:“六部其它官员呢?他们怎么说?”
“他们,他们中一大半以上的官员都告病在家,今日早朝派府上的侍从捎的口信。”赵易轩垂首,谨慎的回禀道。
“哼!一个个酒囊饭带,吃着皇家的粮食,拿着朝廷的俸禄,这下遇到棘手的案子,全都给朕装病,以此弊过风头,朕养他们何用?朝廷养他们何用?”手中的棋子因为力道过重,发出“吱吱”的声响,锦佤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却还是毫无掩饰的从那冰冽般的眼神里渗透出来,让人寒颤。
在宫里看主子的脸色行事,那是生存下来的必备条件。所以小德子偷眼瞧着君王愠气十足的面颊,心下也便明白了七八分。他在锦佤身侧侍奉多年,自然也摸清了他的秉性,忙掩嘴轻咳了一声,使了几下眼色给身侧的内侍。
青衣宫婢一瞧便会意,手中托着银盘,盘中置着一套白玉酒盏。杯是白璧无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彻的金黄,花香浅浅,清甜撩人。
小德子硬生生的挤出一丝笑意,开口打破这僵局,“大人今儿来得真是巧,有好酒喝。这是梅花酒,是今年冬日,皇贵妃在雨花阁采摘新开的梅花,与梅花上的冰雪,蜂蜜,还有上等的状元红,方煮出这淡雅清香的美酒。”
“是吗?那下官可得好生尝尝!一饱口福呀!”赵易轩浅浅的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过温热的喉咙时有冷冽而清醒的触感,绕在呼吸唇齿间,细腻融润,沁香入脾。“此酒入口绵甜,味甘而不醉人。倒是别有一番风雅。”
“这酒的制法简单,且此酒亦不会伤身。大哥若喜欢,便带一壶回府,慢慢品味,如何?”锦佤此刻一副很闲适的模子,优雅而自若的向着下首的赵易轩闲话常语。
“娘娘前几儿突发兴致,酿有好几壶。回头奴才给大人拿过来。”小德子恭谨的回道。
殿内十二扇簪花绘仕女的沉香屏风后,一簪环摇曳的身影映在其上,竟比屏风上的仕女还要婀娜袅娜上几分。
子曦拖曳着月牙白的儒裙绕过屏风,寂然无声。因为殿中铺着厚沉的地毯,她走路又极轻,连着发际间的珠翠皆是波澜不惊。这般莲步姗姗,俨然只有出身贵胄的大家闺秀方能调教而成。雕花窗外,夜风穿过整个灏灵殿,窗外的花香伴着殿宇内梅花酒的清雅香气,清甜若蜜。月色似纱,笼在那浅浅的月牙白的身影上,如梦似幻。
看着眼前异常孤傲却也异常脆弱的身影,锦佤有着瞬间的迷惑,片晌,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奇异且妖艳的笑意,“都跑哪去了,成天不见人影儿?”
子曦仿若未闻,并不答话。只抬眼看了锦佤一眼,便垂眸低下头,乌黑长发上简易的步摇钗,珠珞摇曳,映衬着如凝脂般白皙的肌肤,在殿内烛火的辉映下,竟显得比平日还娇艳几分。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唇际还浮着一抹恍惚的笑意。迤逦的儒裙曳过乌亮的金砖地面,只倒映着她微微萧瑟的身影,淡了再淡,终于在殿外转角处不见了。
锦佤的唇畔不知何时,就有了一抹微笑,“如此这般的颠覆宫延礼教,今时今日朕倒也是见怪不怪了。可她这般冷癖的性子,朕倒是真拿她束手无策。”
赵易轩因着避嫌,早已垂下双眼,不敢正视。仓促间只以眼角余光斜瞥着一双绸缎的绣鞋至眼底掠过。极浅的水银白色,鞋尖缀有细小圆润的串成梅花状的珍珠,随着脚步款款微有玲玲轻响,仿若夏晶碧翠的湖面上犹然而盛开的芙蓉花。忽一阵风过,便隐约嗅到女子袖摆之间幽香暗暗,那香气虽淡薄,但这一缕熟悉的芳香却早已是令他魂牵梦萦,心中惊疑万分,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本能的抬头,那抹淡然的身影早已步出殿外,那袅袅的幽香,直如茫茫梦境一般,神色恍惚,竟不知此时身在何处,唯有心中疑惑一片。
锦佤将贡窑粉彩白玉酒盏出神的捧在手里,抬眼怔怔地盯着赵易轩看向殿外出神的侧影。半晌,望着毫无觉察的赵易轩,沉默了片刻道:“怎么了?大哥,怎么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抬首时,便见君王深黑如幽潭一般的双眸怔怔的盯着自己,微眯眼,将久久握着的白玉杯盏搁回桌面,半垂着首,杯中晶莹剔透的琼液,幽幽的浮着他御前失礼的窘态,极力的压抑着内心起伏跌宕的心绪,“皇上,微臣蓦然想起有要事未曾办妥,今日就先行告退,改日再陪皇上畅言玩个通快。扰了皇上雅心,请皇上恕罪!”
“好了,你且先回府吧,瞧你一副失魂样,那还有心思陪朕畅快对奕。”
躬身礼毕,抬头便见君王负手立于身前,那双幽深的眼,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目光刺透了他,阴沉难测。
赵易轩心怀所思,幽灵一般地在回廊中走着。夜风柔和而冰冷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不知何时,绫纱袖摆下的双手已是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状,回想刚才一幕,他只觉得心里一阵无法形容的悸动慢慢的渗透开来。
华灯初上,回廊里亦是极静,廊边挂着血色的八宝琉璃宫灯,即便深夜也是星火点点璀璨如明珠,红色烛光千丝万缕斜斜烙在青砖的地上,似铺了一层薄薄的绯色烟纱,依旧是美丽得有些冰冷,这番的景象让他依稀回到江南的那一场蒙胧的烟雨之中,只是那场烟雨没有如今这般寂寞得冰冷的气息。
携着宫灯的内侍停下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沉思,有一优雅的阴影投在青石地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女子月牙白的缂丝衣裙,轻烟纱的广袖罩衫外,同色的披帛缠绕在臂间,发上步摇钗的流苏,随着她轻缓的脚步而微微摇曳。月光穿廊,斜斜地映在她的身上,为那绝色的脸颊染上一抹清冷。半晌,女子轻抬螓首,秋水盈澈,定定的凝望着他,似要洞穿他的心魄。
那美丽到几乎透明的容颜,那血色到妖艳的梅花胎,那乌黑如瀑的万千青丝……眼前的一切顿时让他跌入了昔日的美好时光之中,一时间,他竟无法移开视线。
瞬间四目相对。廊外清冷的夜风吹得她的发丝肆意飞扬,也扯得他的白衫衣袂翻飞。湿润冰凉的夜风抚慰着肌肤,似渗入五脏六腑般的凄冷。
他就那样凝视着她,一动也不动,仿佛要将他们彼此的生命都刻进这永恒的时光。
“子曦……”似有利刃穿肠而过,赵易轩猛一哆嗦,眼里便浮出了一层雾气,视线与瞳孔好似没有了焦距,全身已是变得僵硬。
春日的寒意如水,透骨袭来,而她似乎已是等了良久。摇曳的烛火下她双眸直勾勾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忧伤。乌黑发髻上的金步摇钗在鬓角上珠光摇曳,更显得肌肤腻白似玉,仿佛发着幽幽的光泽。烛色微晕如氤氲的薄纱撒在一身白衣纱裙之上,朦朦胧胧。如丝绸般的黑发滑过白皙纤长的颈项散落至腰际,恍惚间,她似误入尘世的仙子。
垂眸便见她儒裙下那若隐若现的绣鞋,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漫来。殿内那漠视宫廷礼教;那清冷孤傲;那诱惑得连理智的君王也难逃一劫的女子,果真是她!与他私定终身的她啊!
“你还好吧?”子曦长长的睫毛颤抖了数下,青色的阴影如同羽翼一般,晕染了眼下大片肌肤。
她轻脆琳琅的声音传入赵易轩耳中,只短短的一声问候,已让他的心无法抑制的抽搐了一下。
迈步身形恍惚的向她走去,走得近了,方才瞧见她唇边仍旧挂着一抹淡然的笑容,但纤长的眉尖却是微蹙的。
原本引路的宫人早已悄然离去,注视着子曦隐没在阴影中的脸庞,混合着晚风冰冷的气息,沉重的空气中响起了赵易轩低沉、略带几分沙哑的嗓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们的誓言?这一切都是为什么?”素白的纱衣合着夜风翩然翻飞,有一种透彻骨髓的寒意在他周身慢慢扩散。
她闻言只是缓缓的低垂下双眸,然后再抬起来的时候,就蒙上了一层让人心碎的水雾,云烟氤氲似江南那一场醉人的花雨,让他心里生生的刺痛。
“原来,前世的三生石上并没有刻下我们的名字,终究还是错过了。”她的声音极轻,幽怨却深长,如一根细细的刺,狠狠的扎入了他的心尖。
夜色下,她的眼里清楚的飘浮着痛苦难耐的神色。
风带寒意,吹得她身上发丝与裙裾瑟瑟而抖,骤然的凉意,让她不由瑟缩了一下。赵易轩只觉五脏六腑犹如千百万只蚁虫在不停的啃噬着,再也顾不了一脑的疑虑,心中汹涌澎湃的强烈欲望恰似把他一并燃烧。
他只是那般怔怔的看着她,慢慢的,似是被这寂寞的哀凉引诱了,一点一点倾身上前,伸手握住了她纤长白皙的手,试图用自身的温度去温暖着她寂寞的心魂。
他的手宽厚而温暖,而她的手的确如冰雪般寒冷。被他的手一握,她本能的想抽回来,可他并没有松开,反而更大了手中的力道。蓦然,毫不迟意地将她揽入他宽阔的怀中,仿佛似要揉入他的骨髓,子曦几乎能够听见自己骨骼的格格声响,似碎欲裂。他身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衣传入她的肌肤,她竟起了一身寒栗。环环相扣的十指,紧紧的,紧紧的交握在一起,仿若烙印在彼此的灵魂深处。
这一刻,天地之间,仿若无物,唯有的,便是他们彼此眼中的对方。
片刻,子曦的手缓缓举起,想要推开赵易轩,可手指倏地停在半空中,颤抖着,颤抖着,最终抱住了他,缓缓地如温驯的猫儿一般蜷缩在他温暖的怀中,面颊贴着他的胸口轻轻地蹭着。半刻,有一冰冷的液体自衣襟滑落,泪珠子滴到赵易轩胸前的衣襟上,月牙白的颜色骤然深了一层。仿佛她与他昔日相依相偎的美好时光,如手掌里捧着的细小沙粒,早已从指间漏了出去,了无踪迹,剩下的,唯有这一眼,这一面,如此而已。
她如绸般丝柔的发丝贴在他的脸颊上,带着丝缕冰冷滑腻的触感,她依然冷得像千年的寒冰,冻得赵易轩的心,也是一片冰凉。
一双子夜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神情似痛苦似悲伤,混合不清的纠缠在了一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什么背弃我们的誓言,为什么先弃我而去?这决非你本意,你是受人所迫,对不对?”他像一只受伤的猛兽,口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吼声,如墨般的瞳孔中喷射出嗜血的光芒。
这世上,唯有他懂她,懂她的寂寞,懂她的无奈。瞬间,子曦几乎觉得朐口快喘不过气来,只是无声地张着嘴努力的大口呼吸着。仿佛有尖尖的刺,猛地扎入了胸口,绝望的痛苦蔓延至四肢百骸,全身似被抽了筋骨般的无力瘫软在他的怀中,唯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几欲破碎。
“得不到的东西,苦苦纠缠下去,只会徒劳无益。”她要断了他的念头,她本就负他良多,如今更不忍心将他如此痛苦的纠缠其中。子曦满眼一片哀凉,紧紧握住赵易轩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她的手臂一寸一寸滑出他的掌心——他被鲜血浸满的掌心。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字一句却像是一根根锐利的钢针一般刺穿他的耳膜,带起一种难以言语的锥心的疼痛感灌穿全身上下每寸肌肤。
赵易轩一时愣住了,随即伸出手欲想拉回她,子曦却狠烈地挣脱,转身踉踉跄跄,头也不回的带着一丝决绝的味道怆惶离去,雪白的纱裙在清冷的夜风里翩飞如蝶,好似随时都会振翅高飞,裙角那抹绝艳的梅花恍惚间一瞬绽放开来。
子曦只觉得自己每迈一步,身心就好似一层层,一层层,被抽离开来,带着一种永远都无法愈合的悲痛。纤白如纸的双手蓦地按在胸口,觉得那里痛得似要裂开了。她极力隐忍,极力压制,泪终究是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别了,我的爱!
曾经视她如自己生命般的女子,终是选择弃他而去,一种仿佛魂魄被掏空的感觉侵蚀着他那痛得好似快要迸裂的心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回廊尽头,他拼命地咬紧颤抖的嘴唇,不知何时双手已是紧握成拳,指甲早已深深的刺入了那如火般炽热的掌心。他爱她,疯狂如痴地爱着她呀!他要得到她,不顾一切的得到她,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改变此时他脑海中疯狂的想法。
他缓缓地伸出因为过度紧握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出,手背凸出的青筋如纹。原来,被爱与恨所扭曲纠缠的那种难以忍耐的疼痛,已经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痕。
他决不放手,如果要拿他的痛苦来成就他的幸福,那不如让所有人一起都痛苦。
他在黑暗里大笑,不羁而又放肆,如玉的容颜,此刻却在夜色里突增几分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