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子夜,星光如稀疏的雨点,点缀于漆黑的天幕,朦胧的月光将苍茫里的阁楼与庭院前高大的梧桐树映照得似笼着一层轻纱薄翼般如梦如幻。随风摇曳的烛光合着苍穹里的星辰混连一体。秋风瑟瑟,黄叶驿零,干枯的梧桐叶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不时地从枝头飘坠而下,偶尔一两只栖息在树的蝙蝠横冲直撞般的在阴沉的暮色里穿梭而行。
四周万簌俱静,雕花窗左侧的角落里,香楠木香几上的铜制小香炉熏烟袅袅,合着楠木的清香,如淡雅的兰花香息,飘忽鼻端。桌上的蜡烛“哔剥”一声轻爆声,划破了静谧的书房。蜡烛已是燃到了尽头,吐出一大朵焰花,然后灭了。清冷的月光从雕外窗棂外洒了进来,地上似凝了一层如纱般淡薄的白霜。穆淮依窗而立,焦虑不安的双手在窗棂上来回的敲来打去。这夜静谧的让他烦躁不安,缓缓的阖了阖酸涩不堪的眼睑,望着庭院里梧桐树上凋零的落叶,长长地吁了口气。花残叶枯,只要是花草树木皆摆脱不了这凋谢的命运。那么人呢?
瑛帝的骤然驾崩也预示着他命运的起伏跌荡。赵姬已拿出最高权力者的权力,且不说今日朝上罢了自己的相位,光凭她那阵势,就知想把自己除之而后快。穆家男儿岂是贪死怕死之辈,死并非可怕,他只是有些心疼自己的一腔热血就被这区区一介妇人所扼杀。他也留恋自己的家庭,自己亏欠多年的妻子与那美丽聪慧的女儿,他终是欠她们太多……
拢了拢两鬓已有几许斑白的发须,眼角的纹路此时显得更加的深刻。推门走出书房,朱色官袍在夜空中翻飞得狰狞,墨青色的官靴踩在冰凉的青砖上瑟瑟作响。冰飕飕的夜风穿堂而过,几许残败零散的花瓣在枝上微微的颤晃,潮湿的空气里带着某种香甜的味道,那美丽得几近柔弱的花瓣就轻轻的盘旋于地面之间,像极了初冬簌簌飘落的雪花。
正值壮年的瑛帝骤然暴病而亡,难道真应了七年前那疯婆子的话——这是灾难的开始?还是其中另有所谋?心中有千万个念头飞闪而过,脑中却是一片茫然。心痛如绞,欲踏步向僻静的祠堂而去,刚迈步却被一急奔而来的仆人叫下。
“老爷——大事不好了!”急促而喘息的声音穿过重重门栏,清晰的传入穆淮耳中。
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蜿蜓曲折的回廊尽头,一缕微弱昏黄的光线出现在他面前,投在满是墨绿色青苔的小径之上,泛着一层幽幽的光晕。
一面容惨淡,额上已浸满一层密密冷汗的灰衣老者,手提琉璃灯躬身立于他身前。
是穆福——穆府的大总管。平日说话做事沉重、稳定,在穆府当差几十年来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惊惶失措之态。他做事一向井然有序,从未出过任何茬子,如今看他手足失措的模子,想来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穆淮眉目紧蹙,是有所悟。微微颤抖着双手,蓦然转身,厉声道:“快走,出去瞧瞧!”而后,大步流星地向前院而去。
一入中庭,便隐隐听见府里一片喧哗,烛火亮如白昼。这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一时不能适应,微眯起那布满皱纹的双眼以缓和烛火刺目的光线。
“赵大人带着一大批禁军把府邸包围了!”穆福提着琉璃灯紧随其后,慌乱的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厅中的家仆丫鬟闻言全都面面相觑,惊慌之色,尽收眼底。这丞相府可是当年先帝亲笔御赐的金匾,是京城中最显贵、威严的府邸,平日文武百官过这丞相府都要下马落轿而行,身份俱矮上几分,以示对穆家的敬仰。今日碰上如此之事,怎能不让府中众人惊恐不安。
明知今日赵美宫中之行必有玄机,可是没料到后祸居然来得如此之快,根本让他来不及应变。穆淮冷着一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斜睨四顾,把众人的慌态尽收眼底,心中虽然焦虑,但是面上已经情绪尽敛,力持镇定,盯着暗色浓郁的庭院。
夜幕低垂,万物俱阑,庭院里沉寂得不透一丝气息,寒意森重,风如冰刃。暗色中,先是一个,然后是许许多多的亮点,慢慢地潮水般涌入狭窄的庭院,片刻之后,禁军的火把照亮了整个庭院,恍如白昼,那宛如巨蟒盘旋的灯火瞬间纳入穆淮眼中。训练有素的士兵,凛然立于五丈开外,身后还有大队士卫肃杀威严,整装以待;弓弩开弦,枪戟林立,手中火把映着阴暗的夜空如熊熊烈火焚烧般血火,刀剑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禁军步步逼近,银光闪闪的铠甲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将这小小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如铁桶一般。未得赵从之号令,他们却也不敢向前多踏进一步。
半晌,剑出鞘、弓开弦,刀光剑影如凶残狂烈的猛兽,虎视眈眈的盯着眼前猎物,伺机攫取。只待一声号令,便将恶虎扑食般血洗相府。
身着紫色官袍,鸠形鹄面,猥琐阴鸷,一副盛气凌人嘴脸指使着禁卫军的人正是人人痛斥的阴险奸佞之徒——赵从之。瑛帝在位时,随其主子赵美谗语伤人,力尽谗言,直搞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他身侧那一身灰袍便服,长得尖嘴猴腮,其貌不扬之人,竟是那两头为诈,赵后跟前的大红人——内侍太监夏长年。
昔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丞相府,此刻偏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的萧条样,石雕狮子狰狞着满口森森的獠牙,在雾色迷茫的黑夜里备显苍凉,朱漆红的大门敞开着,禁军出出入入,来回忙碌。
身着绯色官袍,前胸和背后均缀有白鹇补子的张希德,一见穆淮便不无抱悔地先于上前作揖道:“穆兄,我张穆两家,乃两代世交,私谊甚笃;但今围困府邸,也乃奉旨行事,实出无奈,望仁兄海涵!”
“卖主求荣。当真是世态炎凉,老爷算是错看了你,竟与你这种人世交多年。”穆淮面带怒意,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无讥讽地说道。
“赵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穆淮斜眼端睨着一脸狂妄的赵从之,打心底一声冷哼,也不过是个凭借主人权势而作威作福的走狗罢了。
“相爷,请稍安毋躁!”语出,赵从之便故意加重相爷二字。
在灿如白昼的灯火下,赵从之那大紫的官袍映在穆淮的眼里,格外的有些刺眼,微微眯起眼再看时,竟然觉得面前男子释放出的那张狂的气息,至烈火焚烧般的眼瞳里倾流而出,生生的加重了庭院阴冷的氛围。
“哎!瞧下官这记性,忘了今天朝上才罢了大人……哎!不提也罢,大人现在可算是无官一身轻呀!真是羡煞下官也,哈……哈……”赵从之语中带刺,一阵冷笑,眼神犀利,直瞧得众人一身发寒。
“废话少说!穆淮接旨。”身侧的夏长年展开黄绫,宣读御诏,声音并不大,尖细悠长的声音,仿佛是含着极利尖刺,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入人的耳膜里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至朕登基以来朝臣结党史治不靖,朕深恶痛疾。罪臣穆淮拉帮结派,建已朋党,私通外敌,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蓄意犯上做乱,此乃危及江山社稷,天地难容。现将其满门抄斩,以振国威。钦此。”
“这——这怎么可能——”犹如晴天霹雳,穆淮瞪着一双血红的双眼,怒喝地指着赵从之,“这……这简直就是一派糊言,老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赤胆忠心日月可签,怎会拉帮结派、私通外敌。依老夫之签,这应是杀人灭口吧,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总是要找些人背黑锅,做替死鬼,得以掩饰自己的罪行。”
“这是圣旨,是皇上的意思,难道大人还不明白!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大人如若觉得冤屈,那就请穆大人到地府去跟先皇叫冤,让他为你洗刷冤屈,如何?哈哈哈……”赵从之冰列的声音在庭院内肆意横飞,听得人不寒而悚,“给本官收,一个都不许漏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哈——哈——皇上?皇上?一个十二三岁的皇上做得了主么?何不直接说是妖后的旨意,岂不更爽快。妖后任用佞人,排斥贤臣,真后悔当初没能死谏,让她得已登上后位,独览大权。任此下去,天将亡我大翌大好江山,祖宗的千古基业将毁于妖后之手呀!”穆淮老泪纵横,在黑夜里大笑,不羁而又放肆,大红官袍上的仙鹤补服在阴冷刺骨的夜风中带着几许诡异的色泽翻飞得狰狞。
“大胆穆淮,竟对太后出言不逊。就这一条,就可定你死罪。”赵从之斜眼不屑地看向穆淮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之态。
“死罪?我穆家儿女什么时候怕过死?即使是死也定当是从容不迫,岂会与你这帮污合之众苟同。”四目相交,冷眼而瞪,带着入骨的讥讽之意,一声悲吼,犹如狼嚎般凄厉。
赵从之无语,张希德见状走至穆准身侧,耳语道:“若大人能忠于太后,这罪自可免去,亦可恢复大人丞相之位。这圣旨摆明是吓唬大人,如今这生与死就在大人一念之间了。”毕竟是两代世交,张希德也不忍穆淮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官场之上,明哲保身,他一小小官职,怎能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抗横。
“荒谬,你当我穆淮是贪死怕死、虚于名利之人吗?让老夫为这种阴狠毒辣之人效力,何不赐于一死,痛快了之。”穆淮气急败坏的道,他一身行事刚直不阿,嫉恶如仇,让他臣服一妇人之下,往后这张老脸还要往那儿搁,岂不为天下人之耻笑。
张希德知他倔脾气又上来了,道:“穆兄,你这般剑拔弩张,公然与赵太后作对,就不怕毁了自己一世的功名,落个身败名裂,满门灭绝的下场吗?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你要为你的儿女打算打算呀。穆兄——”
不等张希德语罢,穆淮便食指向天,信誓旦旦地答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古今君子者同!”
“好,说得好!竟然你这般不怕死,那本官就成全你!弓箭手准备!”大手一挥,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