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起来,反思和批判日常生活审美化,似乎特别是德国的悠久传统。尼采《悲剧的诞生》一开始就说,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1886年为《悲剧的诞生》所作的序言中,尼采又明确宣布,他这本书的任务就是,用艺术家的眼光考察科学,又用人生的眼光考察艺术。这都是针对德国在他看来已经是病入膏肓的颓败文化现实而言的。用尼采自己的话说,精神在现代是否还存在,他宁可让未来的法官去探究这个问题。他认为他的时代是一个卑鄙的时代,因为它尊敬以往高贵时代所鄙视的东西,到处都是永不餍足的肮脏贪欲。在这里,现代艺术的使命也第一次变得一目了然,呆滞麻痹一如中了催眠。所以,”谁要解放艺术,恢复艺术的不容亵渎的神圣性,他首先必须使自己摆脱现代心灵“。而所谓”现代心灵“的要害,在尼采看来,就是生命本能的衰竭。他以日神阿波罗精神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精神来释悲剧的诞生,说到底是希望古代希腊高扬生命力的悲剧文化,其喻示的审美人生态度可望救赎德国物欲横流的贫乏人生。
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西美尔,也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问题有过反思。西美尔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出版了包括他的名著《金钱哲学》在内的大量著作,像波德莱尔一样,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持鲜明批判态度。他细致分析了金钱产生社会分化,将一切肢解开来的过程。在金钱关系之中,事物的内在本质迷失了它们的心理维度,金钱的价值似乎就成了唯一的合法尺度,反之不能用金钱来加以度量的东西,就被人草草了事敷衍过去,或者干脆就束之高阁。金钱对社会的无形主宰,由此成为现代性的基础。西美尔指出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是贫乏无味的,它关注的只是数量上而不是质量上的价值。文化因为缺失普遍价值和意义,不复具有统一社会的功能,而无可奈何地沦落在商品经济之中。
西美尔对于日常生活审美化中位居中心地位的时尚,有过细致分析。他曾经以是时柏林规模愈演愈大的形形色色贸易博览会,为现代审美文化的标记。贸易会上琳琅满目,时尚流转幻若过眼烟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存不变。时尚不求最好,但求最新。对于年长一辈的中产阶级,即便有心甘尼采:《瓦格纳在拜洛伊特》,见《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三联书店,1986年,第136页。
拜下风,退守家居,也无以逃避无孔不入的审美化过程,因为即便是锅碗瓢盆,一样早已成为审美时尚理念的进攻目标。对于文化研究渐而视时尚为一种符号,致力于探究它的社会地位、身份性别等等文化含义的做法,我们发现西美尔已经是有所预演了。比如他认为时尚是满足了一种社会依赖心理,是通过某些特殊生活方式的推广,在社会平等和个性差异追求之间达成妥协。所以其间永远蕴含着短暂和永恒、过去和未来的矛盾。用西美尔自己的话说,便是时尚的新奇感永远是刹那间的魅力,永远展示出强烈的现在感。所以时尚总是短暂易逝,昙花一现,由此成为崇尚时髦感觉的现代文化的象征。进而言之,时尚的流行还与信念的缺失有直接关系,对此西美尔作如是说:
在解释现在的时尚为什么会对我们的意识发挥一种有力影响的理由中,也包含着这样的事实:主要的、永久的、无可怀疑的信念越来越失去它们的影响力。从而,生活中短暂的与变化的因素获得了很多更自由的空间……时尚已经超越了它原先只局限于穿着外观的界限,而以变换多样的形式不断增强对品位、理论信念,乃至生活中的道德基础的影响。
这里可以见出,时尚并不仅仅是对于新奇形式的沉迷,它具有远为深广的社会影响。由此我们接触到西美尔美学现代性中一个久决不下的张力:人类行为中普遍因素和瞬息因素、主动因素和被动因素,永远无法得到和谐。只要这个张力一日不得解决,那么现代性就只能是被动接受一个支离破碎、瞬息变幻的经验世界的结果。速生速灭、漂浮不定的流行风格的不断变异,由此彰显出彼时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时尚文化特征。而按照西美尔社会的上层阶级创造时尚,社会的下层阶级模仿时尚的论断,资本主义的时尚文化在无限制刺激消费欲望的同时,也履行并且强化了阶级分化的功能。
这里或可一议日常生活审美化语境中的城市雕塑。没有疑问,城市雕塑是公共空间中的艺术。但是今天我们的公共空间早已经物是人非。今天我们熟悉的公共空间是购物中心、繁华街景和政府机构,哈贝马斯所言作为民主和自由发祥地的平民的公共空间,实际上已在由传媒担当。此”公共“和彼”公共“,已经不是一回事情。那么就说我们熟悉的公共空间,韦尔施还是在他的《重构美学》里,提出过一个发人深思的观点:公共空间中的艺术,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77-78页。
当然首当其冲的是雕塑,美已经过剩,所以艺术的要领不是提供审美愉悦,反之是展览震惊,提供审美间隙,使我们给花花哨哨的美刺激得麻木不仁的双目,能够重新亮起来。这样的理论考虑到中国的沿海城市正在向中等发达国家水准迈进的现实,应当说并非危言耸听。
就今日中国的城市来看,称艺术可以做出另外选择,比方说它可以展示奇异、激愤和拙朴,可以给人以震撼,给人以难以捉摸、难以理喻的神奇感觉,听起来亦已不觉得是天方夜谭。这一方面,上海做得较天津为好,记得奏和律动。天津也有很好的城雕,像劝业场门口的高头大马和马车上那个滚圆鼻子的小丑洋绅士,以及鼓楼新街区那些写实风格而略带夸张的民俗雕塑,都活灵活现勾勒出了天津文化中那一些说不清道不白,可是叫人欲罢不能的东西。但天津的城市雕塑同样太多画蛇添足的遗憾。海河边上题名为”海河儿女“的雕像远不足以传达海河儿女的风采,已为人所共识。而大港广场和塘沽开发区两尊大同小异的标志性不锈钢雕塑,恐怕更要叫人纳闷不解,两者皆为白森森一根棍子矗向天空,唯一根高些,一根低些,一根是圆形,一根是剑的形状。当人见到这两尊雕塑中的第一尊时,在感慨它简约风格的同时,或许会颇费猜测雕塑家是不是西化过头,如何就把西方的男性生殖崇拜搬进了天津的一个卫星城区。当他看到第二尊时,多半将为天津叹惜,觉得它们并不是新潮,而是粗制滥造的产物。另外,南开大学泰达学院前面呆若木鸡的标志性飞马雕像,比照学院简洁明快的国际风格现代建筑,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可是它迄今安然无恙矗立在那里。虽然,中国的经济发展远没有奢侈得可以来高谈阔论后现代,但是在都市环境里,让拙朴和野趣在沸沸扬扬的审美景观中开辟出一片宁静的区域,无论如何也是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种更为清醒的认知吧。
中国的日常生活审美化争论
同可以名之为”后现代“的许多新潮和时尚相仿,日常生活审美化无疑也一样深深侵染了今日中国的生活和学术层面。就日常生活来看,以电视和网络为典型表征的文化形态已经成型。滚滚而来的电视剧在悉心揣摩中国大众的消费性想象,电视广告美轮美奂,在凸显商品审美价值的同时反仆为主,每以亮丽的包装掩饰内容的空洞。网络上游戏和文化产品的销售正日益看好,与此同时,少女少男废寝忘食在QQ 和聊天室里追逐虚幻的帅哥美眉。购物中心、度假中心、街心花园、主题公园、健身房、美容院,这一切不遗余力,都在悉心打造日常生活的消费文化审美新理念。驾时尚无远不届、无孔不入的普及东风,即便普罗大众对花园豪宅、香车美人的快感也不再显得陌生,一样如鱼得水游走在审美想象的生活空间之中。我们今日方兴未艾的美女经济,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美容院
就学术层面看,美学这门在中国曾经热火得异乎寻常的学科在稍经冷静之后,似又不得不振作精神,来为这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构思理论阐释。之所以说我们的美学曾经热火得异乎寻常,是因为它一心建构包罗万象的理论骨架,力图将自然、艺术和社会--总而言之从感性到理性的林林总总诸领域--一网打尽。但美学从来是有它的特点对象,严格来说,它原本是建立在压抑和规范欲望的前提之上。用伊格尔顿的话说,如果没有美学,启蒙运动的理性就无法延展到例如欲望和修辞这些至关重要的区域。由此可见审美在整个古典知识与文化体系中的建构作用。美学可以说是使理性权力本身审美化,使之渗透到经验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让启蒙理性体现出合乎人性要求的力量。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基于现代理性和欲望的对立,把欲望看成是动物性的东西,人之所以为人,被认为就在于他能够用审美态度观照对象而不思占有。要之,欲望和快感作为人性基本构成的合目的、普遍性的一面,事实上是给无可奈何压抑下去了。
由是观之,无论是从生活实践到理论阐释,我们今天面临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思之都有矫枉过正的味道。事实上日常生活审美化已经成为今日文化研究中一个热门话题,专题文章和研讨会层出不穷。支持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意见认为,与西方社会相似,当今中国的社会文化正在经历着一场深刻的生活革命,这就是日常生活审美化以及审美活动日常生活化,它对于传统文学艺术与审美活动最大的冲击,是消解了审美/文艺活动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审美与艺术活动不再是少数精英阶层的专利,也不再局限在音乐厅、美术馆、博物馆等传统的审美活动场所,它借助现代传媒,特别是电视普及化、”民主化“了,走进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空间。这一立论的根据是,今天快感已经进入到更大的社会系统之中。它采取各种形式,开始与社会的经济基础结构、生产力形态、社会文化等等方面全面接触。它从对身体的压抑变成对身体的强调,过去以艺术审美为典型代表的静态快感体验方式,已发展成为以日常生活为主要对象的动态投入与实践方式。欲望不再是理性管制的对象,而全面渗透到我们的社会生产和再生产过程,正是欲望刺激了我们消费社会的欣欣向荣。
上述支持推进日常生活审美化研究的观点中,最有代表性的当推陶东风的鼎力呼吁。陶东风的看法是日常生活审美化不管是你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或者说身不由己迷恋其中也好,站在一旁指责它伤风败俗也好,毋庸置疑它已经是今天我们城市生活的非常现实的存在语境,所以同它关系最为密切的美学和文艺学继续正襟危坐对它视而不见,只能是自欺欺人,因为今天的审美活动已经远远超出了纯艺术和纯文学的范围。
占据大众文化生活中心的已经不是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绘画、雕塑等经典的艺术门类,而是一些新兴的泛审美、艺术活动,如广告、流行歌曲、时装、美容、健身、电视连续剧、居室装修等,艺术活动的场所也已经远远逸出与大众的日常生活严重隔离的高雅艺术场馆,深入到日常生活空间。可以说,今天的审美/艺术活动更多地发生在城市广场、购物中心、超级市场、街心花园等与其他社会活动没有严格界限的社会空间和生活场所,在这些场所中,文化活动、审美活动、商业活动、社交活动之间不存在严格界限。
进一步的例子还有,比如大众传媒有恃无恐地在”作秀“,从耸人听闻的标题到故作惊人的影像,以及每一个信息、每一种修辞。经典艺术作品或它们的仿制品被摆放在各种面向大众的公共场所或媒体上,经典音乐被做出无数削平了艺术价值的翻版,互联网上恶作剧视频铺天盖地,电视把我们从美带到崇高再带到搞笑,文化的”雅“和”俗“在此合流,传媒在贩卖产品的同时也贩卖了文化所有的终极意义。这可见,日常生活审美化正在成为社会中的主导潮流,此种文化形态是我们今日被包围其中的”大众文化“,所以文化研究的兴起思想起来也就顺理成章,因为文化研究的主要对象就是已经成为当前的主流文化的大众文化。
但这是谁的日常生活?它表征的是大众的审美趣味吗?反诘上述立论的,同样大有人在。此种观点认为,日常生活审美化未必是我们时代日常生活的美学现实,反之是将少数人的话语在学术研究的合法名义下偷梁换柱,陶东风:《日常生活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浙江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