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1936)一文中慨叹,讲故事这种古老的表达方式如今已是日薄西山,那种延续了千百年的一边纺线织布、一边听故事的情景不再。同一年,他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中充满激情地预言,电影这一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的出现,将导致传统的大动荡。两年之后,海德格尔提出了”世界图像时代“的说法:
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世界图像并非从一个以前的中世纪的世界图像演变为一个现代的世界图像;毋宁说,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这样一回事情标志着现代之本质。
本雅明
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的这一著名陈述有两个要点。第一,所谓”世界图像时代“就是”世界被把握为图像“;第二”,世界成为图像“,此乃”现代之本质“。那么,世界究竟是怎样”被把握为“或“成为”图像的?它又如何体现为“现代之本质”?这是本章将要讨论的内容。
何谓视觉文化
今天,当我们重温上述思想家几十年前的论断时,会深切地感受到世界是如何被把握为图像的。因为,一个崭新的视觉文化时代已经到来。我们正处于一个图像生产、流通和消费急剧膨胀的“非常时期”,处于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海德格尔:《世界图像时代》,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899页。
未有过的图像资源富裕乃至“过剩”的时期。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居民,眼睛终日受到各种影像的诱惑和刺激,不断地遭遇种种视觉图像的围困和“逼促”。我们的眼球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忙碌和疲劳。一方面是视觉需求和视觉欲望的不断攀升,想看的欲望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另一方面,当代文化的高度视觉化和媒介化,又为我们观看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和更高质量、更具诱惑力的图像。美术史家休斯说得好:“我们与祖辈不同,是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自然已经被文化所取代,这里是指城市及大众宣传工具的拥塞。”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拥塞呢?为什么一个人造的世界里充满了大众宣传工具的拥塞呢?伯格的解释是:“在历史上的任何社会形态中,都不曾有过如此集中的形象,如此强烈的视觉信息。”②我们不妨模仿马克思的说法来戏拟当下的文化:“一个幽灵,一个视觉图像的幽灵,在当代社会中徘徊。”
“视觉文化”这个概念,作为一个关键词,已经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学术著述和报章杂志中。那么,这个概念究竟意指什么呢?
首先,视觉文化是晚近兴起的一个重要的文化形态或文化发展趋势,它不同于传统文化和前期现代文化,是一种高度视觉化的文化。有的学者干脆说,视觉文化就是后现代文化,就是后现代文化中的日常生活。比如米尔佐夫就认为,由于现代主义重视的文本性在视觉性面前风光不再,所以后现代的视觉化应运而生。在他看来,后现代的日常生活已经被彻底视觉化了,是一个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图像时代“,或法国作家和制片人德波所谓的“景象社会“。换言之,在这一社会中,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视觉化所制约。这一文化形态截然有别于传统社会和现代性早期以文本、话语和语言为主因的文化形态。米尔佐夫指出:“视觉文化并不依赖于图像本身,而是有赖于一种将存在图像化或视觉化的现代趋势。这种视觉化使得现时代迥异于古代和中世纪。”③其次,有的学者强调,视觉文化更具体地意指一些与视觉媒介密切相关的领域,它们构成了一个文化场域,比如斯特肯和卡特赖特就认为:“视觉文化这个术语涵盖了许多媒介形式,从美术到大众电影,到广告,到诸如科学、法律和医学领域里的视觉资料等。”④依据这种看法,视觉文化所涉及的范休斯:《新艺术的震撼》,上海美术出版社,1989年,第285页。
②JohnBerger,WaysofSeeing,London:Penguin,1973,p.135.③Nicholas Mirzoeff,An Introduction to Visual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99,pp.67.④MaritaSturkenand Lisa Cartwright,Practicesof LookingAnIntroductionto VisualCulture,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01,p.2.围极其广阔,大凡运用视觉媒介或形式的任何人类活动均属于视觉文化范畴。
第三种看法强调视觉文化的谱系学特征,强调视觉文化有其历史的根源和发展。福柯提出,视觉性是启蒙运动以来西方话语谱系和知识型的一个重要层面,它涉及现代权力和话语的共生关系。在福柯的思考中,空间、全景敞视主义、监视和规训等视觉现象被置于隐蔽复杂的权力关系中加以分析。艺术史家布列森也认为,所谓的视觉文化就意味着种种不同再现形态的“形象史”②。将视觉文化理解成为一种话语的谱系学,这有助于揭示视觉性在不同文化的历史形态中所扮演的不同作用。在福柯那里,视觉性总是和真理、可见性、光明联系在一起的,因此自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历史就是一个不断关注可见性的历史,可见性不可避免地转化为权力对人的敞视性的监视。这种研究路径逐渐发展成为关于视觉的社会体制的研究。
第四种关于视觉文化的看法认为,视觉文化既是对一个研究领域或对象的界定,同时又是对一种特定研究的界定。有学者认为,视觉文化其实就是当代兴起的文化研究的一部分,与社会学或社会理论关系密切;也有学者强调视觉文化并不是一个学科,而是带有明显的跨学科性质,所以它与一般的文化研究不一样。伯纳德从威廉斯的“意指系统“概念出发,认为视觉文化这个概念涉及种种体制、对象和实践的结构系统,借此视觉经验和社会秩序完好地确立起来③。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关于视觉文化的界定,偏重于对制度、意义生产和理解及其意识形态塑造功能的社会学分析。晚近关于视觉文化研究的理论,更加突出了多学科和跨学科性质,在这方面,W ·J·T·米歇尔的看法很有代表性。他认为,所谓视觉文化就是关于”视觉经验的社会建构“的研究。
这些研究实践已出现在艺术史、文学和媒介研究、文化研究等学科的交汇之中,它环绕着我所说的“图像的转向“。这一转向贯穿在有关认同构成、性别、他性、幻想、无意识的批判理论、哲学和政治话语之中;它集中于视觉经验的文化建构,这种视觉经验蕴含福柯:《尼采,谱系学,历史》,杜小真编:《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
②NormanBryson,etal.,VisualCultureImagesandRepresentations,Hanover:WesleyanUniversityPress,1994,p.xvi.③Malcolm Barnard,Art,Design and Visual Culture,London:Macmillan,1998,pp.1819.在日常生活、媒体、再现和视觉艺术之中。因此,视觉文化是一个研究规划,它要求艺术史家、电影研究者、视觉技术专家、理论家、现象学者、精神分析学者及人类学家之间的对话。简而言之,视觉文化是一个学科间的研究(interdisciplinarity),是跨越学科边界的交汇与对话的场所。
这种看法强调,视觉本身并不是某一学科独特的研究对象,它跨越现有学科分界形成了一个范围广大的多学科或交叉学科研究。米尔佐夫认为,应该把视觉文化研究规定为一种策略,而不是一个学科。这种策略与文化研究的诸多激进问题(诸如性别、种族、阶级等)密切相关②。
通过以上简单的分析,我们大致可以看出,视觉文化这个概念含义是极其丰富的,同时它的使用有时充满歧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语境中强调它的不同含义。但是,有两个基本含义是应加以强调和区别的。其一,视觉文化概念是指称一个文化领域或研究对象,它不同于词语的或话语的文化,其中视觉性占据主因或显赫地位。换言之,所谓视觉文化就是当代文化发展中的特定现象或文化实践领域。其二,视觉文化也可以用来标示一个研究领域,或是广义的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或不同于一般的文化研究而呈现为一个独特的研究领域,它带有明显的跨学科、甚至”去学科“性质,是对不同程度已经制度化了的种种学科的反动。它越出了艺术史、电影研究、符号学、媒体研究甚至文化研究的边界,转而成为一个综合性的、跨学科性的研究。
然而,视觉文化的上述两种基本含义往往容易混淆。既指文化现象,又指文化研究。这里,为了进一步严格地使用这一概念,从而避免概念引起歧义和混乱,我们用视觉文化特指以视觉为主导的当代文化现实,而把对这一现实研究或思考界定为视觉文化研究。
以下我们将把视觉文化研究的问题区分为两大层面,第一个层面是视觉文化的一些基本理论,第二个层面是视觉文化的某些领域的现象分析。
视觉权力
看是人生存的基本形态之一。人与他的文化和世界的关联,相当程度上是通过视觉和观看来实现的。因此,眼睛是人通向世界的桥梁,视线与视像的关系就是人的生存关系。显然,视觉在主体诸多机能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各个民族的文化中,视觉的丰富隐喻足以说明它的重要性。光明、慧眼、见识、灵见、想见、盲视、千里眼、火眼金睛、阴影、镜子、再现……不胜枚举。可以肯定,远在发明语言文字之前,人类早就熟练地运用视觉来把握世界了。形象不仅是记录了特定的物象,而且记录了特定时期人们如何看或如何被看。人类文化所创造的形象或图像的历史,也就是人类视觉及其观念发展的历史。
玛雅人的眼睛雕像马格利特:《眨眼》然而,对于视觉文化研究来说,重要的是人们实现后面所隐含的复杂的视觉观念。不同的眼光塑造了人们不同的视觉经验,而不同的视觉经验又决定了特定的视觉文化及其对它的理解。视觉文化的核心问题乃是视觉经验的社会建构,这就涉及所谓人们”看之方式“(waysofseeing),亦即人们如何去看并如何理解所看之物的方式。其实,看这种视觉活动并非自然而然,而是蕴含了复杂的社会文化内涵。”我们只会看到我们想看的东西。想看乃是一种选择行为。其结果是把我们所见之物带入了我们的目力所及范围。“看所以是一种主动自觉的选择行为,因为”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深受我们所知或我们所信仰之物的影响“②。这就意味着,人怎么看和看到什么实际上受其社会文化的制约,并不存在纯然透明的、天真的和毫无选择的“白板式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