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说要超凡,可我们这些作者都是凡人。我们极力使小说脱俗,而小说却是一种俗世的艺术。作为一个作者,我们的困境就在这里。我们不愿意轻易认同现实,对现实或多或少抱有怀疑和审慎的态度。这是因为,我们在现实中很少看到美好的东西,理想的东西。所见所闻,往往是一些欲望化了的糟糕的东西,甚至是污浊和丑恶的东西。可是,我们的创作只能从现实中获取材料。你说我们吃着碗里的骂着锅里的也好,吃了这一碗,下一碗还得到现实的锅里去盛,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这好比我们人类注定生活在地面上,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使自己脱离地面。也许有人对现实抵抗着,实验过不从现实中取材,但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带有人间的气息,和现实的面貌。有评论家说过,现实是作家的根本处境,也是作家不可摆脱的命运,看来的确是这样的。
可以说,作者写作的过程,就是如何处理和现实关系的过程,写作一辈子,就得把和现实的关系处理一辈子。如果我们和现实的关系处理得好,就有可能写出不错的作品。否则,就只能写出一般化的作品。作者处理和现实关系的能力,对作品的优劣几乎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我所说的作者和现实的关系,不是生存个体与社会、环境、人际等外在的关系,而是创作主体与现实世界的内在关系,它与作者的世界观和艺术观是相联系的。
如何处理和现实的关系呢?批判现实主义是一种做法。这种做法是清醒的,有力的,也是有效的,在全世界范围内,它已产生了许多不朽的作品。这种创作方法目前还被人们使用着。一些作家怀着正义感和责任心,保持着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不愿意对现实有半点妥协,不知不觉就继承了这种创作方法。看样子这种方法还会长期使用下去。在拉美兴起的魔幻现实主义,把触目惊心的现实和迷离恍惚的幻觉结合在一起,通过极端夸张和虚实交错的艺术笔触,网罗人事,编织情节,也创作出一些很有影响的作品。在我国特定的历史时期,把现实主义前面冠以革命二字,并要求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差不多成为一种指定性的创作手法。这种创作手法因政治性、功利性和阶段性较强,已很少为人们所提及。
我的创作谈不上有什么别的主义,所走的不过是现实主义的路子。我觉得现实主义就是现实主义,没必要在现实主义前面附加过多的东西。把现实主义细分,表面看是把现实主义的道路拓展了,其实却把现实主义送上条条窄路。而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本身是很宽广的,就现实主义本身,还有许多方面等待我们去探索,也有一些经验,值得我们回顾和总结。比如上面说到的作者和现实的关系问题,就是我们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作过一点两点不成熟的尝试,不妨说出来就教于大家。
第一点,我以为我们的创作不要从现实中取那么多,只取一点点就够了。好比我们从现实中取来一粒倭瓜种子,把种子交给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把倭瓜种子种在父亲坟上,于是,小姑娘就与土地、风雨、乌鸦和别的小孩子有了关系,跟父亲和母亲也有了关系,就形成了情感饱满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小姑娘种上了倭瓜,心上就开始有了牵挂,人生就萌发了希望,就和世界建立了建设性的联系。是的,从现实生活中所取的那么一点点,我把它称为小说的种子。种子种在我们心里,我们用心血滋润它,培养它,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长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我听到一些作者惊呼现实生活的复杂和丰富,他们说那些生活不用加工提炼,直接搬过来就是小说。对这种说法,我不能同意。我认为任何现实生活照搬过来都不能变成小说,生活越离奇,越具有事件性,离小说就越远。如实报道现实中的一些事情,那是新闻媒体的事情,是一些纪实性杂志的事情,不是小说所承担的任务。小说所传达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关注的是人类心灵的历史,它是一个再造的慰藉人们心灵的情感世界和心灵世界。小说创作从来都不是人类坚强的表现,而是脆弱的表现。
第二点,我赞成创作要与现实生活保持一定距离的说法。我看到过一些对这种说法的批评意见,有的批评还相当激烈,指责这种说法是不关注现实,是对现实的冷漠。其实不是的,与现实生活拉开一点距离,是为了更好的关注现实,更清醒的认识现实,更准确的反映现实。我们知道,离我们最近的事物,我们往往看不清,好比每个人的鼻子离眼睛最近,眼睛却看不到自己的鼻子。我们欣赏一幅油画,离油画越近,看到的越是一些粗糙的颗粒。我们说和现实生活拉开一点距离就是这个道理。这个距离不是空间上的,也不是时间上,而是心理上的。说白了,是我们要把生活经过消化,沉淀,变成一种回忆状态,以便用审美的眼光对现实生活进行观照,使其上升到一种美学的层面。现实生活光怪陆离,它对作者的诱惑力和纠缠力是相当强的。它仿佛一再拦在我们面前,要求说,写我吧,我是很现代的,很性感的,很有卖点的,写了我,保你不吃亏。如果我们稍不冷静,就有可能被它纠缠上,掉进它为我们设下的陷阱。举例来说,为避免对现实生活的现炒现卖,热炒热卖,对一些流行的时髦语言,我们都应尽量不用。衣服穿时髦了,会吸引人的目光。语言用时髦了,效果就不大好。
总的来说,我们和现实的关系是一种利用和被利用、纠缠和反纠缠、摆脱和反摆脱的关系,是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我们对现实照搬不行,追赶不行,紧逼也不行,只能超越它。《红楼梦》是现实主义的,又是超越现实的。它超越现实的一个重要现实是,不论我们什么时候读它,它都不过时,都使人有一种现实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越来越闪耀出璀璨的艺术光辉。我们超越现实的目的,无非是要赋予作品一些神性和诗意。创作实践表明,小说中的神品是存在的,富有诗意的作品更多。一些标志性的作品如《边城》、《受戒》等,使我们认识到小说超越现实的可能性,也鼓舞了我们创作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