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林斤澜老师说过,有一次他和汪曾祺一块儿去看望沈从文,谈起如何写小说的事,沈从文说得很少,只说贴着人物写。汪曾祺和林斤澜不大满足,想听沈从文多说一些。沈从文说的还是那句贴着人物写。
我去拜访林斤澜老师,当然也是请教写小说的事,林老就把沈从文跟他们说过的话转达给我了。我听了也是觉得不满足。一是这句话不新鲜,似乎早就听说过了,你说它是老生常谈也可以,听了并没有很好的往脑子里去。二是这句话太简单了,它没有人们通常读起创作来的一二三四五,而是就那么一个短句,五个字。
然而,随着写作的年头不断增长,所写的不成熟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这句话重新回到了我的脑子里。它在我脑子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几乎成了一种强音。回过头想想,我们写小说写什么呢?无非是写人,写人的喜怒哀乐,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多姿多彩的人生形式,写人性的丰富性。并通过刻画人物,塑造人物,赋予人物以血肉和灵魂,让人物活起来,站起来,存在下去。可是,我写过的人物不算少了,他们的名字多得有些串秧子,连我自己都记不清谁是谁,更别谈让人物活下来留下来了。
难道物质时代真的把人物遮蔽了?难道人真的不重要了?难道文学发展到不用写人物的地步了?如果不贴着人物写的话,我们贴着什么写呢?时尚?焦点?市场?社会?影像?读者?这些恐怕都贴不上。我们倒是想贴着人家写呢,人家不一定愿意让我们贴,到头来,很可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拿上述对象来说,你想贴人家一把,人家有可能伸出手来,先跟你谈谈交换原则。你拿什么和人家交换呢?你有一个名字是不错,如果把名字交换给人家,是不是连自己都失去了呢?
看来还得贴着人物写,这是我们写作者的唯一选择。要贴着人物写,我们脑子里起码要装着一些人物。这些人物或者是故土的乡亲,或者是以前的工友,或者就是自己的亲人亲戚,等等。对这些人物,我们应该是比较熟悉的,知道他们怎样说话,怎样走路,怎样哭笑,怎样咳嗽。闭上眼睛,他们就如在眼前。否则,我们就无从贴起。
这一个贴字也很重要,也很讲究。它不是牵,不是跟,不是靠,也不是逼,而是贴。它要求我们理解人物,尊重人物,爱惜人物,而不是把人物当成一个随便摆弄的玩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在人物脸上乱涂乱画。我们只体贴人物还不够,恐怕还要用我们的心去贴作品中人物的心,只有做到了与人物贴心贴肺,才能把人物写出一二。
一日看到沈从文的文论,他是这样说的:“一切作品皆应植根在‘人事’上面。一切伟大作品皆必然贴近血肉人生。”
老生常谈自有谈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