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文学本质相联系的，是文学特征问题。关于这个问题，也有种种不同意见，其中主要的有两派：一是形象论，一是情感论。这两种意见是与对文学本质的两种不同理解相联系的：再现派强调文学是以形象来反映生活，表现派则强调文学是主观情感的表现，各派间还有论争。例如，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理论专著《什么是艺术？》里说：“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感染了观众或听众，这就是艺术。冶淤而且还强调指出，人们用语言互相传达思想，而用艺术互相传达感情。普列汉诺夫不同意这一意见，他在《没有地址的信》里就说：“艺术既表现人们的感情，也表现人们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现，而是用生动的形象来表现。冶于普列汉诺夫虽否定感情，然并不艺术要表现但他的侧重点在于艺术的形象性。这是继承了别林斯基以来俄国再现派的理论传统。在当代西方美学家和文艺学家中，主张情感论的很多，例如，赫伯特·里德就说：“造型艺术也是视觉艺术，它通过眼睛发生作用，它旨在表现和传达一种情感状态。有关这一点，无论怎样强调也不为过。如果我们要表达思想，语言则是合适的媒介。但有所为的艺术家从来不受思想的禁锢，因为他的任务不在于表现这些思想，而在于传达他对这些思想的情感反应。冶盂而苏珊·朗格则在她的《情感与形式》一书中，详尽地阐述了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这一理论。我国“革命文学冶运动开展以来，由于受了苏联文学理论的影响，比较强调文学的形象性特征，而忽略其情感因素。这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文学的抒情作用，也造成了对文学的狭隘化理解；而且，还压抑了艺术创作主体性的发挥。
其实，文学本质论本身，就包含着文学特征论在内；或者说，文学特征论是由文学本质论引发出来的。我们说，文学是人对现实的审美反映，这种审美属性也就是文学的特殊性，所谓文学的特征，即由此而来。审美过程既是心物统一的过程，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过程，那么，它必然包含着心灵淤《西方文论选》下卷，第433页。
于《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玉），第308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着重号原有。
盂《艺术的真谛》，第26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表现和物像再现的两种因素，因而，在艺术特征上就不是体现在情感性或形象性的某一个方面，而是两者有机的融合。
本章将对艺术的形象性和情感性分别加以论述，并考察它们在文学中的表现。
文学的形象性
文学既然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它当然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但文学是审美反映，因而和其他意识形态的反映有所不同。这种不同，既表现在反映内容上，也表现在反映形式上。
一、写人与格物
就反映内容而言，文学艺术与其他社会意识形态的主要差别是，前者着重写人，后者着重格物。
自然科学，不言而喻，是以自然现象为认识对象，无论是宇宙山川、动物植物，或者是原子微粒，都是独立于人之外的物质世界，对它们进行研究，在古代汉语中叫做“格物冶。西洋物理、化学等学科最初引进时，就被译为“格致冶，即“格物致知冶之意，谓穷究事物的原理法则而总结为理性知识。也有些自然科学以人为研究对象，如生理学、病理学之类，但它们是把人作为物来研究的，甚至把研究对象分割成各个系统，因而解剖学家眼中只有骨骼、肌肉、血管、胃肠，而医生的眼中只有各种疾病症状，而没有活生生的人。
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是人类社会，虽然离不开人，但它们也不是把人作为活生生的完整的人来反映，而只是研究人与人之间某一方面的关系，如经济学研究经济关系、伦理学研究伦理关系、政治学研究政治关系，等等。在这些研究领域里，人是被分割了的，是被抽象化和物化了的。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是从商品这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细胞入手，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规律。虽然他竭力要在物与物的关系中写出人与人的关系来，但毕竟在商品的二重性背后所显示的是人们的经济关系，即物质关系。
而文学艺术则不然，它们是以人作为自己的反映对象。这里的人，不是割裂的人，而是完整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具体的有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人。所以高尔基将文学叫做“人学冶。文学当然要反映社会生活，但它不是通过物，而是通过人来反映的。马克思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冶淤文学艺术正是通过人的各种活动，通过人与人的矛盾斗争，总之，是通过人的生活，反映出整个社会关系来。譬如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就是通过对阿Q这个人物的思想、情绪、遭遇和命运的描写，反映出我国辛亥革命前后的社会关系来。从阿Q没有籍贯、没有姓氏、没有职业、没有固定住处的生活条件，和他有一回宣布自己姓赵，却挨了赵太爷的巴掌的遭遇，我们看到了当时农民的悲惨境遇和地主老爷的蛮横无理；从阿Q那种自高自大而又自轻自贱、自欺欺人的浑浑噩噩的精神状态中，我们看到了当时许多中国人的愚昧和落后；而从阿Q宣布要革命时，赵太爷等人的那种惶恐心情，到假洋鬼子不准他革命，到阿Q被当作犯人而遭枪毙的悲惨命运中，我们看到了辛亥这场革命的结果，实际上是失败了。因为整个阶级关系根本上没有变动———“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冶。总之，除了秋行夏令，将辫子盘到头顶外，一切都依旧。而这一切对于社会生活的深刻揭示，就是通过对阿Q这个人物的命运和他与周围人物关系的描写而表现出来的。
当然，文学作品不一定每篇都直接写人，很多作品是状物写景的，但与其他意识形态的以物为对象不同，它是借景抒情或托物喻志，写的还是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语》中所说：“词家多以景寓情冶，“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冶，就是指的这个意思。他还举苏东坡咏杨花的《水龙吟》为例，认为是咏物词之最工者。东坡词云：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里咏的是物，抒的是情，作者借咏杨花，写出了人的离愁别绪，还是以人为中心。
二、以形象反映社会生活
与反映内容相联系，文学在反映现实生活的形式上也不同于其他社会意识形态。别林斯基说：
淤《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6页。
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说话，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政治经济学家被统计材料武装着，诉诸读者或听众的理智，证明社会中某一阶级的状况，由于某些原因，业已大为改善，或者大为恶化。
诗人被生动而鲜明的现实描绘武装着，诉诸读者想象，在真实的图画里面显示社会中某一阶级的状况，由于某些原因，业已大为改善，或者大为恶化。
一个是证明，另一个是显示，可是他们都是说服，所不同的只是一个用逻辑结论，另一个用图画而已。淤这段话说明了两种认识方式和两种反映方式的不同特点。譬如关于农民起义，理论家往往是先提出起义的必要条件，然后举出许多具体事例，以至罗列许多统计材料，来论证某次起义爆发的必然性，接着再分析农民起义的弱点及其失败原因，等等。但反映北宋末年农民起义的长篇小说《水浒传》，却全不用这些论证，而是通过许多具体的活生生的艺术形象，通过书中人物的命运，显示了“官逼民反冶的实际情景，既写出了农民起义的壮观场面，也反映了农民起义的弱点，及其可悲的结局。对于同一生活现象或生活哲理，理论家和艺术家的反映方式有着明显的不同。例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于货币的性能，作了这样的论述：“货币，因为具有购买一切东西、占有一切对象的特性，所以是最突出的对象。货币的这种特性的普遍性是货币的本质的万能；所以它被当成万能之物。货币是需要和对象之间、人的生活和生活资料之间的牵线人。但是在我和我的生活之间充当媒介的那个东西，也在我和他人为我的存在之间充当媒介。对我说来他人就是这个意思。冶于同样的意思，到了诗人的笔下，表现方法就完全不同了。歌德在《浮士德》中写道：
什么诨话！你的脚，你的手，你的屁股，你的头，这当然是你的所有；但假如我能够巧妙地使用，难道不就等于是我的所有？我假如出钱买了六匹马儿，这马儿的力量难道不是我的？我驾御着它们真是威武堂堂，真好像我生就二十四只脚一样。
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说：
淤《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西方文论选》下卷，第390页，着重号原有。
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7页。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不，天神们啊，我不是无聊的拜金客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这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的身旁拉走，把壮士头颅底下的枕垫抽去；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那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
该死的金属，你这人尽可夫的娼妇，你惯会在乱七八糟的列国之间挑起纷争。
马克思在论述货币性能时，曾引用了上述诗句，并赞扬道：“莎士比亚把货币的本质描绘得十分出色。冶但是，莎士比亚、歌德的描绘和马克思的论述，却又有多么明显的不同啊！
三、艺术形象的特点
艺术形象在反映生活上自有它的特色，这种特色，可以归纳为三点：具体性、生动性和丰富性。
1.具体性
鲁迅曾经说过，凡是世界上一切伟大的文章，无不能启示人生的“秘机冶。而这“秘机冶微妙幽玄，却不是学者所能说得清楚的。好比热带人在没有见到冰之前，你尽管用物理学和生理学的原理去解释冰块的物理性能和对人体的生理感应，但他们依旧不知道冰怎么会凝结得住，又怎么会是冷的；只有直接拿出冰块来，使他们看到、触到，那么，虽然不给他们讲什么物理、化学的性能，而冰是什么东西，也就明白清楚了。文学也是这样，虽然在条分缕析、学理精密上不如学术文章，而人生真理，也就是上面所说的“秘机冶，却直接概括在它的词句中，使人一看就心灵朗然。好像热带人看见冰块之后，过去所竭力研究思索而不能明白者，如今都宛然在眼前了淤。
鲁迅这段话不但说出了艺术形象的特点，而且也说出了它的优点。由于艺术形象的具体性、直观性，因而能够使读者或观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临其境，通过实际感受来认识事物。
2.生动性
正因为艺术形象是具体的、直观的，能使读者、观众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也就给它带来了另一个特性：生动性。任何成功的艺术形象，都是生动活泼、富有生命力的。无论是人物形象或景物形象，都以其独特性活跃在人们的面前。这种独特性、生动性，就使艺术形象有别于虽然也有具体性、直观性，但却死死板板毫无生气的卫生挂图或动植物标本之类。且看《红楼梦》第三回写王熙凤出场的场面，是何等有声有色、生动活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