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一、小说文体之流变
小说起源于神话，后来渐及人事，流传演变，甚为复杂。但就文体而论，我国古典小说大致可分为两个系统：一是笔记传奇系统；一是说书话本系统。
现在所能见到的汉魏六朝小说，无论志怪志人，大都是笔记体。志怪者可举干宝《搜神记》中的一则为例：
初，钩弋夫人有罪，以谴死。既殡，尸不臭，而香闻十余里。因葬云陵。上哀悼之，又疑其非常人，乃发冢开视。棺空无尸，惟双履存。一云：昭帝即位，改葬之，棺空无尸，独丝履存焉。志人者可以《世说新语》为代表，其中一则云：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未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冶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无论其内容有何不同，就文体看，格局极其简单，并无一个完整的故事。作者并非有意写小说，而是把这些都当作社会逸闻加以记述而已。
开始有意作小说，是在唐代。那时所作，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有人物、有情节。如沈既济的《枕中记》，写一位卢生在邯郸道上遇见吕翁，因为卢生自叹失意，吕翁就给他一个枕头，卢生睡去，梦见娶大族清河崔氏为妻，登进士第，官至尚书兼御史大夫，后贬端州，又升至中书令，封燕国公，终至老死，于是梦醒，而店中黄粱米饭还没有煮熟云云。因为正宗文人们还看不起小说，所以贬之为“传奇体冶。这种小说一般用单笔，但个别的也有用骈体，如张文成所做的《游仙窟》，和清代陈球所做的《燕山外史》，不过后者已是长篇了。
笔记体和传奇体小说，流衍后世，一直不衰。到了清代，又出了两部名作，使古老的文体放出新的光辉。这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聊斋》是传奇体，描写曲折有致，叙次井然，而《阅微》则是笔记体，尚质黜华，只是简要叙事。从小说的观点看，当然《聊斋》的艺术价值更高，但我国近世，则是笔记体的作品更多。不过各种笔记内容庞杂，不完全是小说类，大多记载社会情事，每每与野史并列。
话本兴起于宋代，是说书人的底本，所以与说书艺术有关。这是由于城市经济繁荣，市民娱乐需要所决定的。但从文体的流变看，则是由变文发展而来。变文是从印度传来的文体，边唱边讲，唱用韵文，讲用散文。开始是僧人用来宣讲佛教故事，后来流入民间，成为瓦子里的说书艺术，说书内容虽可分为讲经、讲史、小说等多种，但形式则都是说唱混合。话本有短篇，有长篇，这就是明清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雏形。说书为了吸引听众，所以很注意情节性，长篇因要分若干次讲，所以每回结束时都要卖关子，造成悬念，使得听众下次会再来。这些特点，后来在章回小说中，都保留了下来。每回还插一些“有诗为证冶，也是唱的部分的遗迹。鲁迅说：“总之，宋人之‘说话爷的影响是非常之大，后来的小说，十分之九是本于话本的。如一、后之小说如《今古奇观》等片段的叙述，即仿宋之‘小说爷。二、后之章回小说如《三国志演义》等长篇的叙述，皆本于‘讲史爷。冶淤“五四冶以后的小说，也可以分两类：一类属旧文学，包括许多新编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用的仍是章回体；另一类是新文学，则大抵移植外国的小说形式。新的短篇小说可以鲁迅的作品为例，它不再像古代小说那样从头至尾讲述一个人的故事，而是截取生活的横断面，展开描写，《药》、《风波》、《孔乙己》、《离婚》等篇都是如此。也有选取几个片断串联而成，如《祝福》。《阿Q正传》则已属中篇，作品描写了阿Q的一生，已不是横断面了，而是纵剖面，并且还吸取了说书艺术的特点，用叙述的线索将许多形象淤《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画面贯穿起来。在我国新文学中，短篇小说是发达得较早的，鲁迅曾探究其原因道：“在现在的环境中，人们忙于生活，无暇来看长篇，自然也是短篇小说的繁生的很大原因之一。只顷刻间，而仍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用数顷刻，遂知种种作风，种种作者，种种所写的人和物和事状，所得也颇不少的。而便捷，易成，取巧这些原因还在外。冶淤但20世纪30年代以后，我国新型的长篇小说也发达起来了。长篇写的不是一斑或一目，而是通过众多人物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反映一个时代的风貌。新型的长篇小说不再有话本的痕迹。也不用章回体，不讲究情节的紧张曲折，而更着意于人物性格的刻画，追求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中篇小说在我国新文学中起步并不迟，但繁荣起来则是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之事。这是一种介乎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之间的体裁，人物比短篇众多、情节比短篇复杂，反映的生活面也比短篇开阔，但都不及长篇。不过它比长篇反映得快，比长篇易于驾驭。这也许是新时期改革开放之初，中篇小说特别发达的原因。还有些人写系列中篇小说，三部曲、四部曲等，来代替长篇。
新的小说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又起了变化。大致有两种趋向：一派是寻根派，不但在内容上寻根，而且在文体上又向笔记小说靠拢；另一派则醉心于西方现代派的技巧，否认性格、情节在小说艺术中的重要性，甚至背景也要搞成不确定因素，这当然也会影响到文体的变化。
但另一方面，通俗小说却异乎寻常地发展起来。这些小说不是淡化情节，更不是否定情节的作用，而是强化情节，有些还专以情节取胜。诸如新武侠小说、推理小说、法制小说、科幻小说、言情小说等等，都属于这一类。而且，大陆上的出版社还大量地翻印了香港、台湾的新武侠小说、新言情小说。这类小说，一方面从异域吸取养料，如推理小说；有些则继承了古代小说的传统，如新武侠小说；有些则是两方面的综合。其实，在“五四冶以后，这类小说一直没有断过，张恨水、冯玉奇的言情小说，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的武侠小说就是代表。通俗小说近年来发展的势头很猛，大有冲击纯文学之势。
二、小说的特点
上述小说，彼此差异很大，我们只能从最普遍的形态里来提取特点，而又就这些特点，来看各类小说的差异。小说的特点应是各类小说所共同的，淤《三闲集·掖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业小引》。
但又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动态地发展的。1.塑造人物形象方法的多样性小说创作是从讲故事开始的，讲故事必然要涉及人物，虽然早期小说大抵还缺乏完整的人物形象，但随着小说艺术的渐趋成熟，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就成为小说创作中的中心问题。当然，塑造人物形象并非小说艺术所独有，许多叙事作品，如史诗、传记、人物特写，以及戏剧作品，也都塑造人物形象，但是，在描写方法上，都不如小说的多样化。史诗由于高度的概括性，不可能进行细致的描写，传记和特写要求如实反映而排斥虚构，戏剧则只能通过动作和台词来刻画，只有小说，可以动用各种手法。
首先，可以通过叙述语言，对人物进行介绍，使读者知道这个人物的概况和行状。如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一开头介绍二诸葛和三仙姑道：
刘家峧有两个神仙，邻近各村无人不晓：一个是前庄上的二诸葛，一个是后庄上的三仙姑。二诸葛原来叫刘修德，当年作过生意，抬脚动手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三仙姑是后庄于福的老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顶着红布摇摇摆摆装扮天神。
二诸葛忌讳“不宜栽种冶，三仙姑忌讳“米烂了冶。这里边有两个小故事：其次，可以从行动上描写人物。如《红梦楼》中写王熙凤接见刘姥姥的情态：
那凤姐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那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儿。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冶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冶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搀着不拜罢。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儿，不敢称呼。冶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冶凤姐点头。
这一段文字以描写人物的行动为主。通过行动，把凤姐那副既端架子又虚伪应付的当家少奶奶的神态惟妙惟肖地写出来了。
再则，通过对话来描写人物。鲁迅说：“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但《水浒》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冶淤仍举《红楼梦》中对王熙凤的描写为例：尤二姐被王熙凤害死一周年的前两天，王熙凤对贾琏说：
“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冶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冶短短的两句对话，把王熙凤作为胜利者尖刻的嘲弄和不怀好意的挑逗的情态，把作为失败者贾琏的冷淡、怨恨而又不能发作的心理，都表现出来了。
另外，还可以通过心理描写来表现人物。譬如，鲁迅《高老夫子》中描写高老夫子在课堂上讲不出书来时的心境道：
“嘻嘻！冶似乎有谁在那里窃笑了。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和他的话并不错，上面印着的的确是：“东晋之偏安冶。书脑的对面，也还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不见有别的动静。他猜想这是自己的疑心，其实谁也没有笑；于是又定一定神，看住书本，慢慢地讲下去。当初，是自己的耳朵也听到自己的嘴说些什么的，可是逐渐胡涂起来，竟至于不再知道说什么，待到发挥“石勒之雄图冶的时候，便只听得吃吃地窃笑的声音了。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巧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但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也连忙收回眼光，再不敢离开教科书，不得已时，就抬起眼来看看屋顶。屋顶是白而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可是这圆圈又生动了，忽然扩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将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见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只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时已经是“淝水之战冶，苻坚快要骇得“草木皆兵冶了。
他总疑心有许多人暗暗地发笑，但还是熬着讲，明明已经讲了大半天，而铃声还没有响，看手表是不行的，怕学生要小觑；可是讲了一会，又到“拓跋氏之勃兴冶了，接着就是“六国兴亡表冶，他本以为今天未必讲到，没有豫备的。
他自己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
这一段，完全是心理描写。只不过不是直接写出内心是如何如何想法，而是淤《花边文学·看书琐记》。
通过眼中所见景物的变形、跳动，而写出主人公的空虚、恐惧而又硬撑的心情。在艺术上，这是上乘的心理描写。
总之，小说艺术描写人物的手法是多种多样的，交叉使用，即显得丰富多彩。
小说创作虽然都是以人物为核心，但塑造人物的方法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一般地说，大抵从简单的介绍到详细的描述，从着重外部动作的描写到着重内部心理刻画。但是，方法毕竟是方法，只要对塑造人物形象有用，各种方法都具有生命力。事实上，现代小说并不因为注重心理描写而抛弃其他的描写手法。
2.描写现实视角的多变性
戏剧是现身说法，它是拆掉第四堵墙让观众从这一视角观察生活的；散文着重抒发内心感受，我之所见所感是特定视角；而小说则不受视点限制，它好比中国画，是散点透视，又好比是孙悟空，既可以站在云端俯视下界，又可以钻到铁扇公主肚皮里细察内脏，还可以一个筋斗翻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看那里的情况。视角的多变性，给艺术描写带来了极大的灵活性。这连可以随意组接镜头的电影电视也做不到，因为影视艺术毕竟不能将镜头探入到人物的心里去拍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