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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天空愁云惨淡,万里无光,低垂的密云压迫至极,汹涌澎湃的浪潮拍击着两岸脆弱的光秃土地,一寸一寸的泥土悄然地剥落,消散无踪,而子母河的浪潮却日益混浊凶猛,失去本来清澈雍容的面目。

几乎寸草不生的岸边,人潮涌动,川流不息,一个一个面色沉重,甚至比天空还要压抑,可是压抑中又透出无形的张力,仿佛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在膨胀着,支撑着所有人的意志。

粗糙的麻袋装满沉重的泥土,一堆一堆地堆满长长数里,巨大的石料从远方运来,工人们赤着膊缚着背心汗流浃背地卸石,却没有一人因为繁重的体力活而抱怨——因为,她们的太子和她们在一起。

灰色的麻布长衫上染满了泥痕污垢,腰间一根平常的玄色腰带,脚上是女儿国百姓最常穿的布鞋,长发高高束起,凌乱地搭在胸前,削瘦而韧性十足的如玉面庞上滚满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正是女儿国的太子阴兰荪。

兰荪负责治理这次突如其来的水患,一个月前辞别了青冥,来到子母城指挥抗灾,经过一个月不眠不休的努力,现如今一切治水工程皆有序地展开,兰荪便不需要日日在现场指挥,偶尔有空闲时间,她闲不下来,便来到河边帮助工人们运送石料,她向来能屈能伸,处在粗莽的工人堆里便豪迈爽快,毫无架子,一来二去,便和这里的工人们混熟得差不多了。

此刻,兰荪正弯腰和一名膀阔腰圆的女儿国工人一起,用力搬起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放进前来抬石的工人筐中。

“太子,你歇歇吧,你搬了一个上午了。”远处,也在搬运巨石的监工直起腰擦了一把汗,冲兰荪大声地喊道。

“没事,暂时河里的工程都进行得相当顺利,不需要我现场指挥,我留在这边帮帮忙。”兰荪笑着回道。

那监工笑了,口气十分亲昵,“那不行,听说太子新婚没几天就出来了,咱们打扰了太子的洞房本来就不好意思,要是让太子再累坏了身子,可没法跟王妃们交差啦!”

其她工人听到了监工暧昧的话,哄然大笑,“是啊是啊,太子,您老还是好好保重身子吧,您可有好几房夫妾,这身子天天补都嫌不够,哪还能做这种体力活?!”

“去你娘的。”兰荪笑骂,口气粗爽,“开玩笑开到我头上了?就这点小活能把我累趴下?信不信咱们赌一把!”

工程的顺利进行,让兰荪心情十分顺畅,只要工部将后续银两陆续送到子母城,不出两个月,她一定能将子母河泛滥的洪水给治理得服服帖帖,让女儿国的百姓们不再因此受苦。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想起临走前的那一晚,她就忍不住扬起得意的笑容,青冥什么都没有察觉,她也就乐得不告诉他,要是他发现自己……不知道她治好水患回凤陵的时候,有没有惊喜在等着她?

赌一把吧!

“可不敢跟太子赌,太子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元帅,咱们只会几把蛮力,一到太子面前,那都成软蛋啦!”

“是啊……”

不远处,天涯静静地守候在兰荪一侧,俊秀英气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她并没有像她的太子那样弯腰帮忙——因为她要保持最充沛的体力,她不能阻止太子和这些工人一起做事,但是她的任务是保证太子的安全,所以,她要保证自己的体力。

海阁蹙眉立在混乱肮脏的工地上,一身淡青的劲装和手中雪亮的宝剑将他衬得比太子还要鲜妍出色,他实在太过漂亮,与灰扑扑的工地格格不入,俊秀的面庞,冷淡不失优雅的气质让所有工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他,仿佛看着仙人一般痴迷而又畏惧。

简陋的工棚里,兰荪接过海阁递过来的湿绫巾,擦了把脸,雪白的绫巾顿时变成了灰黑色,天涯看着肯定无法再用的绫巾,眉头揪成了一团,兰荪哈哈一笑,仍开绫巾,坐到桌边,毫不在意地大口吞着桌上冷冰冰的馒头,一边倾听负责这次工程的工部侍郎金慎的例常汇报。

可是金慎来了半日,就是不开口,兰荪偏过头,看到她脸上浓重的阴云,顿时皱起眉头,“怎么了,摆着一副苦瓜脸?”

金慎抬头看着兰荪,她三十岁左右,一张长相平凡的脸庞,嵌着一对耷拉着眼皮似乎总是睡不够似的小眼睛,但那看似滑稽的睡眼皮下,却射出两道毫不含糊的精光。

“昨晚,随行负责工程用银的户部侍郎悄悄找到我,告诉我说。”金慎抿唇,一股怒气在脸上一闪而逝,“帐上银子已经不多,勉强只能维持几天,就算工人的饷银可以暂时推后发放,可是石料采购也是要花钱的啊,现在工地石料几乎已经用尽,可是半个月前送回凤陵请求拨款的奏章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一旦朝廷没有将银两按时送达,一切工程都要被迫停止,才起来一半的大坝根本支撑不住巨浪的袭击,那我们之前这一个月所做的努力很可能就要化为乌有。”

兰荪闻言放下了吃到一半的馒头,“银子的事,不是一直由吴尚书和户部沟通吗?户部一向配合得很好,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是啊,可是这次,不但户部毫无消息传来,连工部都没有任何动静,下官很担心——是不是,凤陵出了什么事?”金慎担忧地、慢慢地道。

除此之外,别无解释啊!

“短短一个月,能发生什么事情?”兰荪若有所思。

她离开的时候,一切不是挺好的吗?母皇那边她不担心,有傅玉楼在朝堂上支持她,她相信母皇不会轻易找她父女的麻烦,至于青冥,他完全有自保能力,而且兰书即使不为了青冥,为了乔家,也会暗中保护他的。

是不是兰言从中捣鬼呢?短短一个月,也可能是长长的一个月,若有心害人,一个月时间,足够矣——她的心底,浮起一丝异样的不安。

门外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海阁一声低喝,有人扑倒在地,引起混乱。

兰荪推开门走出去,透过屋内射出来的灯光,她看到一道满身是血的人影躺在门口,海阁扶着她,她看到兰荪,一阵激动,张了张口,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随即昏了过去。

“带她进来。”兰荪果断地道。

建筑上蕴含着精致南风、却又因为子母河的怒气而粗糙的子母城,城南兰荪暂住的行馆内,兰荪一脸肃穆地看着床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女人,她曾经见过她,她是工部吴尚书的女儿,吴如臣,文秀阁学士。

身为文秀阁学士,典型的文官,满腹经纶却手无缚鸡之力,平时多与学问打交道,不易与人结仇,为何会受到这样的重伤?

而且,她分明是来找自己的,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凤陵城内,真的出大事了?

床上的吴如臣慢慢地张开眼,浑身的剧痛让她顿时清醒过来,“太子——”

“你感觉怎么样?”低沉的生硬从床边传来。

兰荪迅速站起来靠过去,吴如臣睁大了秀丽的眸子,突然眸中充满了泪水,挣扎着便要下床,兰荪一把按住她,“你的伤很重,别乱动!”

“……求,求太子,为家母作主!”

吴如臣挣扎几遍,无奈身体丝毫不配合,她顿了一下,看清兰荪眸中真挚的怜悯,心头一酸,这些日子惊慌逃命的难言心情,不能为外人道的痛苦和悲愤,统统化成一股热流涌上来,她蓦然大哭起来。

兰荪手脚登时冰凉,瞪着吴如臣,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迸出来,“你说什么?吴尚书她……”

“朝堂上明处说家母是因积劳成疾病逝,可是,太子——家母是被人害死的!”吴如臣哭道。

“……”

吴尚书是第一个忠心于她的老臣,心胸开阔,不争名利,生平惟愿女儿国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样一个与世无争受人爱戴的老臣,就这么走了?

疯狂的念头,在兰荪精明的脑海中飞速旋转,慢慢地组合起来,形成了一个惊天的阴谋,只除了某些环节……

“家母在‘病逝’的头一天晚上突然吩咐下臣,如果她意外病逝,就让下臣来找太子您,没想到第二天家母就……下臣知道兰书殿下和家母一样,都是太子的人,于是悄悄求兰书殿下转请有神医之名的青妃,重新检查家母的身体,青妃说,青妃说,家母是死于一种能够让人的心脏自然被堵塞的药草,从而让这个人像是发病而死——家母,是被人暗害的!”吴如臣双目红肿声嘶力竭,哭声逐渐黯哑。

“那你这身伤……”分明是被人追杀留下的啊!

“下臣在偷偷离开凤陵赶来来这里的途中,遭到强盗的袭击,所带家人无一幸免,下臣是滚下了山坡,才免于一死。”

不在凤陵城内下手,又假扮强盗袭击,真是个好主意啊……

“那么,工部现在的尚书是谁?”兰荪咬着牙问道。

“是原工部侍郎白仪!”吴如臣道。

白仪?平民官员出身,自誉正直有才,一向看不起忠心追随自己、贵族出身的官员们,兰言手下的第一大将,那就怪不得了……

“任命的时候,丞相什么都没说吗?”傅玉楼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竟连个密信也没给她送来,是想造反了?

“丞相大人那几日身体不适,一直没有上朝,等她病愈上朝,一切已成定局,她也有心无力了。”吴如臣哀伤地道。

兰荪抿唇,身体不适?不适的真是时候啊,就在暴风雨即将开始的那一刻,傅玉楼这只老狐狸,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治河的开支被大量削减,致使她滞留子母城无法按时回京,吴尚书被害,又使她瞬间失去了一大份可靠的政治资本,朝堂之上,为她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一旦河道工程出现问题,她不在凤陵,原本情况就对她不利,即使她能够按时赶回去,也会百口莫辩,更重要的是,女儿国的百姓将会因此而伤亡惨重——

这样下去,只消几件事情出错,母皇的心里,哪还会有她的立足之地?而女儿国的实力,又怎能保住原有的强盛?

兰言啊兰言,你虽然智谋过人,奇诡万变,可惜却心中没有百姓,这样的你,真的适合做一代君主吗?

权力和责任,相生相克,她阴兰荪虽然同样热爱权力,却从来不把天下百姓排除在心房之外,这就是她和阴兰言最大的区别!

这,才是一个君王应该负起的真正的责任!

“太子……”门外,天涯恭敬而疑惑的声音传来。

“什么事?”兰荪看了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吴如臣一眼。

“那个,京师来了贵客!”天涯竟然闪烁其词?

兰荪眉头紧皱,冷月眼中尽是阴郁,今天一天,真是巨浪不断啊!

“如臣,你暂时安心在这边住下,本宫会派人保护你,吴尚书的事,本宫一定会彻查到底,还你母亲一个公道!”兰荪沉声道。

“……谢太子!”吴如臣满面泪痕,信任地看着坚韧的兰荪。

找到了太子,一切就没事了,她相信。

“京里来的是什么人?”掩上吴如臣的房门,兰荪轻声问道。

“这个,太子您看到就明白了。”天涯低下头。

兰荪盯着天涯为难的脸色,不会是青冥吧?想到青冥,她精神一振,快步走向自己的寝房,伸手推开了房门。

兰荪的寝房内,一道白衣身影垂首坐在桌前,绞着衣角,几分拘谨,几分羞涩。

一声即将唤出口的‘青冥’硬生生压了下去,兰荪瞪着屋里秀雅脱俗的少年,“宁云,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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