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应该是2004年9月27日早上8点42分——我最近的记忆确实有些问题,我在惠新里站点等候984路公交车,准备去距这里三个站的单位上班。我这段时间心情不错,可能是因为我正在斋戒的缘故。斋戒期间我的心情总是很好这一点不假。我心情不错的时候就爱看看周围的景物,走到哪里都这样,今天也不例外。尤其是此刻,根本看不出984路车就要到来的迹象,但我一点也不急,于是就看见了靠近罗马花园的一片草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这片草场并不属于罗马花园,而是属于惠新北里社区。
我真的被这片草场深深吸引住了。要知道,我每天至少要经过罗马花园两次。我住的地方离罗马花园最多两百米远。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发疯似的想,怎么罗马花园一点也看不出是个花园呢?没有山——我说的是假山,没有水——鱼就更不用说了,没有小桥,没有矮树林,没有喜欢在矮树林中蹦来跳去、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的鸟——哪怕只是几只喜鹊。尤其是没有足够空旷的草坪,更让我大吃一惊。既然这样,把这里叫作罗马花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自从住到这里后,我就开始想这个问题,可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想出来这是什么意思。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名称还很出名,很多公交车抵达这里,报站名时甚至都不说惠新里,而是说罗马花园。
“罗马花园到了,请要在此站下车的乘客提前准备下车!”吓,你一听,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到了意大利罗马广场了呢。不知道真相的人,说不准还会一下子激动出病来。我以前就曾这么激动过一小下。这一点也不神经质。即便是今天,我也觉得把这个“罗马”叫作“花园”有些别扭。我的意思是,我根本看不出它是一个花园,虽然它的楼层很高,至少也有二十七层。而且,这里的房价贵得让眼下的我做梦都不敢想。所以,你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我看见挨着罗马花园的这片草场时,是多么的高兴了。
这片草场不怎么宽广,与“辽阔”之类的词根本沾不上边,但草们却长得很深,有的差不多和我一样高——我最高时可达一米七八,最矮时也有一米七五。一点也没有骗你们,我走进去完全可以被它们淹没。还有,这些草长得非常的茂盛,像是正约齐了要去某个地方游荡似的。当然,我想它们是想约齐了去王府井大街购物,因为那里总是卖着很多漂亮的裙子,长裙短裙草裙套裙,什么裙都有,简直让人目不暇接。英就经常拉着我去那里。
是啊,草的种类还极其多,只是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除了墙头草、狗尾草、熟绿草、铁线草等。虽然在乡下待过十多年,但田野间的很多事物,如今已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和忘根忘本之类与品行有关的东西一点也扯不上边。真的,即便我不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我也始终没有忘记我曾生活过的乡村,尤其是至今还回荡着我童年的欢笑声的湾湾田和桃源坝子。我仅仅是在这个时候叫不出这些草的名字而已。我的记忆确实越来越有问题了。不过,虽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我很高兴还能在离故乡很远的北京看到它们。我已经激动了,天鹅几乎要从心里飞了出来,就像我见到的不是一片草场,而是我久别的亲人或初恋情人。如果不是高高的栅栏挡着,我真的会纵身跃过去拥抱它们,并在它们的怀里打几个滚。我一直喜欢在草场中打滚,这的确没有几个人知道。还好,我没有为无法进入草场感到沮丧,我依然很激动地站在栅栏外,像端详我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一样细细地端详着它们。真的,能够在这种地方看到它们,尤其是它们那么友好地邀约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要知道,在这种地方,你原本就很难碰到几样能让你满足的东西。我确实是个很难伺候的人,总是会有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想法和举动。
我就这样发疯似的看着眼前这片我无法靠近的草场,看着看着就开心地笑了。很难得的开心地笑。它们简直是突然冒出来的,否则,这之前我怎么就没有看见呢?我从来不会站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打瞌睡,这谁都想象得出。可这之前,基本上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的我就是没有看见它们。在我的旁边,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在叫卖报纸。“信报晨报新京报,作家文摘购物指南……”我现在都能背下他的叫卖声了,只是还叫不出他的韵味,尤其是那股京腔味道。他每天早晨都在这里喊着卖报,正如我每天早晨都要在这里等984路公交车一样。我们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但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他似乎见到了我正对着一片草场傻笑,就有些疑惑地看了我几眼。我是侧对着他的,能够看见他不断朝我这边看的神情——我的余光看事物有时比正面对视还要清晰。他不理解我的举动是可以理解的,就像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喊着卖报一样。我总是想,要买报纸的人,你不喊他也会买,不想买报纸的,你把嗓子喊哑了他也不会买。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想买你打死我我也不买,有时还会很反感叫卖声。但愿他此刻没有反感我对着一片草场傻笑。事实上我一点不傻。我正乐着呢。
北京的深秋,早晨很少有大风,也就是说,此刻的风很小,很温和,草场中不同种类的草们轻轻地晃动着身子,很惹人爱。它们的身材确实苗条得要命,即便不扭动看上去也很迷人。它们真应该去王府井大街购买裙子,只有那里的裙子才适合它们苗条的身材。和喜欢苗条的女孩一样,即便是一棵草,我也喜欢它们身材苗条。
我是后来才突然想到的——我的意思是,那么深的草,那么茂密的草,除了它们自己外,里面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只是我看不见而已。没办法,每个角落都有我们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怪谁都没有道理。我唯一能够想象到的是,这些我怎么也看不见的东西,此刻肯定正在上演着很多有趣的童话,而故事的场景和道具,都是这些身材苗条的草们提供的。是的,它们一定在上演精彩的童话。这世上绝对不止我一人喜欢精彩的童话。也许,这些我看不见的东西,就是草们放养在脚边的孩子。
对,孩子!一想到它们是一群孩子,我就更开心了。我都差点笑出声来了。中年男人的报纸好像还挺好卖,他已经顾不过来看我的笑了——不,是怀疑我的笑。也怪啊,怎么这之前我就没有发现这里有这么一片草场呢?我都不止一百次在这里乘过车了——我在现在的单位上班确实没有多长时间。但愿这一片草场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想必它们也不乐意有人说它们是突然冒出来的。它们说我是突然冒出来的——假如它们会说我听得懂的汉语,我也会难受得要命。最起码不想听到这样的话。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甚至第四天,我都开心地透过铁栅栏的隙缝对着这一片草场欢笑——最后真的变成了欢笑。
我突然停止了欢笑,是在第五天后。
这是一个让人再伤心不过的早晨。当我来到车站,正准备透过铁栅栏的隙缝对着草们欢笑时,眼前的场景让我惊呆了。谁会想到呢?一大片长得好好的可以说是非常茂盛的草场,一夜之间就突然消失了,像是中了魔法。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那一瞬间,我只差没有哭出来了。不要笑,你见了这一切,说不定比我还要伤心,马上就忍不住哭出声来,除非你根本就不喜欢它们,根本就不在意它们,完全把它们当草看。有时候,我们确实很难具备草的某些品质。
站在栅栏外,我发了好长时间的呆。还好,984路车像是感知了我的心情,来得非常的慢,让我有并不算足够多的时间发上这么一会儿呆。我真的呆了。如果我自己拥有一面旗帜,我会在这个时候为这一片突然消失了的草场降半旗,并默哀三分钟,甚至三天。可我就是没有这么一面旗帜。这之前,我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需要这么一面旗帜。
当然,关于这一片草场我曾幻想过,我想它们一定是去王府井大街购买花裙子了,但细细一看,这一片园子里遍地是泪痕,还有斑斑血迹,密集的根部已看不出一丝欢笑的迹象。这分明是刚刚遭受过一场浩劫,一次血洗。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敢再注意这片园子。我甚至在想方设法回避它,忘记它。可我怎么也忘不了,每次走到这里,我还是会忍不住要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往里面看上一眼,而每次面对眼前的一切,我都感觉这是一个被扒光了衣服,还被弄得遍体鳞伤的古怪老妪,早没了年轻时的丰韵与风采。真的,在当初,无论你从哪个角度面对这片茂盛的草场,你都会无形中想起你那还未出嫁的姐姐,甚至你那刚刚出生的妹妹。
我确实被眼下的一切击伤了,以至于连日来睡眠一直不好,白天总是病恹恹的。英担心我得了什么病,让我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我说没事,可能是节气上的问题,也许秋天一过就好了。我没有对她说草场上发生的事情。不是我没心思对她说这些事情,而是她对草场一类的东西历来就不感兴趣。
也就是说,我只有一个人把它闷在心里。也许秋天一过,我就真的会把这一切忘了。
人啊,有时就是这样,只有通过遗忘才能让自己舒服一些。不过,我确实没有一点想和这一片草场过不去的意思。包括与这片草场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一切。
2004年9月27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