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挡住李豫的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李豫浑身汗毛倒竖。
水粉画
“秋风起,浓如醉。月牙白,人不归。”
这是一幅画的题辞。山村夜景的写意画,画中一弯柳月,一片荒林,几户人家,几许苍凉。画上除了那两行隽秀题辞,并无落款。这画挂在卧室床脚的墙壁上,从李豫记事时起就挂在那儿。每次躺下,画就会落入眼帘。
秋凉如水。胡同口迎面遇到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子。
女子挡住李豫的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李豫浑身汗毛倒竖。女子说:“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这件事,我会跟你没完。”
李豫心里清楚,这个女子不是活着的人。女子的眼里突然没了黑眼珠,两只眼眶里露着瘆人的鱼肚白,一步步朝李豫走过来。
窗上月光透进来,映得卧室里一片水白。李豫坐在床上,觉得头皮依然发麻。
梦中女子说的话很耳熟。李豫想起来,那是千千昨天说的一句话。千千说自己小时候偷过邻居的小鸡仔,不许李豫向医院同事们讲她的糗事。
稍稍回过神,李豫抬起头,突然觉得头皮复又被人一把揪起似的,浑身打了个冷战。对面墙壁上,那幅睡觉前还在的水粉画竟然没了,一片白墙,如同梦里女人的白眼珠。
李豫坐在床上良久,盯着那面白墙不敢动。整个世界一片死寂,唯有月光如水静静铺洒。
李豫轻轻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伸手打亮床头的灯。那幅画一半搭在床脚,一半拖在地上。画的背面是死灰白,灯光里看上去如同一大片发旧的白缦布。轻轻提起画头,李豫的心情才稍稍平静。画头上的线断了。那条枯黄的麻线已经发脆,李豫用手轻轻一扯便断。
卷起画,李豫关了灯。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李豫模糊地感觉有人从门口走过来,是一个白色的身影。李豫便觉得自己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那个白色的身影就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他。
砰然一声脆响惊醒了李豫。李豫躺在床上浑身麻木动弹不了。窗外,远远传来有节奏的铁器敲击声。半夜时分,那响亮的敲击声在城市上空如雷鸣般弥散着。
千千
“文革时,你爸做红卫兵小头目,抄了一个走资派的家。他并不懂字画,却唯独看好这一幅,说像老家的秋天,就留下了。”妈妈找到一截红色的细绳子,递给李豫说,“重新挂上吧。”李豫问起画主现在的情况,妈妈却摆摆手说:“不清楚。”
李豫看着挂好的画摇头冷笑自己,做了多年外科医生,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竟然会被一个噩梦给搞得神神叨叨,没出息。回过头,陡然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身后,李豫吓得浑身一颤,是千千,穿了一件白色薄毛衫。见李豫这副模样,千千白了他一眼:“大男人,胆子这么小。”
“昨晚梦见一个女鬼,长得就你这模样。”李豫说,“进来连点声都不给。”
千千一把拧住李豫的耳朵:“谁是女鬼,小心我咬掉你的舌头。”
唰啦一声,刚挂好的画此时突然又掉落下来,千千吓得惊叫一声。
李豫手中提着画,看到墙上长满铁锈的钉子竟然从中间断掉了。钉子,该死的钉子也断了。
画摆在床上。千千低下头仔细欣赏这幅老水粉画,说:“这画上的女子身材真好。”李豫愣了:“哪有什么女子,我都看了二十几年了,天天盯着看,这画里哪有什么女子。”
“你看这是什么。”
“柳树呗。”李豫不屑地说。
“睁眼说瞎话。”千千说,“明明是一个穿着白旗袍的大美女。”
李豫惊得手里的铁锤落了地。再定睛细看,那的的确确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垂杨柳。
白旗袍女人
关了电视,妈妈回过头看着李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画还是那幅画。那是你爸生前最喜欢的一幅画,很像老家的秋天。”灯光下,老人的脸上显现着一丝疲惫,或者说是一丝凄凉。
“老家早没人了,打从你爷爷那一辈起,老家就没人了,连房子都没了。你爷爷年轻时卖了地带着一家人来到城里。”
“被你爸带人抄了家的走资派,就是你爷爷以前的东家。你爷爷给他家做长工,据说后来是被他家狼狗给咬死的。”
“你爸却救了那个走资派的女儿,偷偷把她送回老家。但你爸后来就是被她害死的。她叫秋浓,是那个走资派的独生女。”妈妈说的时候眼里泪光闪闪。
“她怎么害死我爸的?”李豫急切地想知道,妈妈却不说话了,一噎一噎地抽泣。
李豫是第一次听妈妈说这些。爸爸在李豫还未生下的时候就去世了。妈妈以前从不讲家事,李豫甚至连爸爸的事都知道很少。他没想到家里以前还有这么多恩怨往事。
李豫的心里还很多疑问:“那幅画上面,有一棵枯杨柳。千千却硬是指着那棵树,说那是个穿着白旗袍的女人。”
“哪里有什么穿白旗袍的女人。”妈妈似乎有点失态,白了他一眼,“那幅画我还不了解?就是棵柳树。”
“那个叫秋浓的女人确实爱穿一身白旗袍。”妈妈又说,“那时她也就二十岁,被戴上走资派狗崽子的高帽游街时穿的就是白旗袍。文革那阵子普通人连花布衣服都不敢穿,她却整天穿着旗袍在人们眼皮子底下张扬。”
白旗袍?李豫心里暗自吃惊。
“不说这些了,陈芝麻烂谷子。”妈妈抹一把脸说,“睡吧,一个大男人别神神叨叨了,都过去三十年的事了。”
李豫却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索性打开灯,盯着那幅画。
画上那个女人,就是害死爸爸的女人?她身材的确不错,在画面上的草房旁边妖娆地站着,翘首凝望远处,身上的白旗袍在整幅画灰黄的色调里显得格外清新。
白旗袍女人!李豫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画面上,哪里有什么柳树,分明就是一个穿着白旗袍的年轻女人!
往事
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千千的床上。李豫搂着千千的手臂开始僵硬。
李豫从千千脖颈底下抽出胳膊,慢慢坐起身子,盯着千千的眼,似乎刚刚认识她。
千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妈太可怜了。她不愿意搬来城里治病,就是因为早年在这个城市经历的那段痛苦往事。”
李豫依然不眨眼地盯着千千,一句话都不说,如同一尊雕像。
千千在他眼前挥挥手。李豫幽幽地说:“你妈是不是叫秋浓?”
千千愣了一下:“别人都这样叫她。但我妈说她不叫秋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豫的目光变得呆滞无神,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前几天,我妈刚给我讲了同样的一个故事。”
千千一下子坐起来:“你说明白点,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世界,太小了。”李豫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爸名叫李月仁,他就是你妈说的那个造反派头目。”
一切在瞬间凝固。冰冷的月光中,千千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李豫会不会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世界上绝不会有这样巧的事。
“你在我卧室里看到的那幅画,是我爸从你外公家拿回来的。”
千千发疯般抓住李豫的肩膀:“这种事你也能拿来开玩笑吗!”
李豫一把甩开千千的手,穿上衣服,甩门而去。
千千没有跟出来。清冷的街上行人稀少,车流挟着寒气自李豫身边掠过。李豫的脚步放慢,他觉得这是上辈人的恩怨,不应当怪罪千千或者自己。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妈妈知道。李豫知道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深夜回家,妈妈居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低着头朝客厅里丢了一句话:“妈,我很累,先睡了。”
妈妈没有回话,怔怔地看着他走进卧室。
李豫躺下,眼光便落在墙壁那幅画上。他气不打一处来,跳起身恨恨地伸出手,一把扯下那幅画。突然,灯光底下,李豫看见画中那株柳树和一个白旗袍女子的身影叠在一处。李豫马上明白了,这是一幅用了特殊颜料特殊技法的画。从一个角度看,房前是柳树;从另一个角度看,房前是一个穿着白旗袍的女子。
可怜的千千
女子的白旗袍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森冷。她的身子离李豫越来越近,脸却越来越模糊。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这件事,我会跟你没完!”一片白影朝自己扑过来,李豫吓得大叫一声。
醒来时,手机的铃声在响。李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紧张地拿起手机,是千千的号码。
“我妈,她刚才去世了。”千千在电话那头抑制不住地大声哭起来。
李豫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听她哭了良久,说道:“别太难过了。我一早就赶过去。”
天大亮时,李豫已经照千千说的路线坐车赶到那个小山村。匆匆穿过一片树林,前面就是千千的家。千千在这个村子里没有亲戚,几个邻居忙前忙后帮她张罗妈妈的后事。
李豫闯进屋时,看到千千脸上挂满泪水,守在妈妈的尸体边上。
“妈妈一定是被我气死的,李豫。”千千说,“她知道了我和你谈恋爱的事,就活活气死了。”
李豫呆立在门口不知该说什么。他慢慢走过来,想抱住千千可怜的弱小的身体时,千千突然说道:“你是我的亲哥哥。”
李豫耳边犹如响起一声炸雷,整个人被惊傻了。
千千止住哽咽,表情异常冰冷地说:“妈妈临死时重复着一句话,他是秋浓的儿子。妈妈当时异常激动,还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秋浓的儿子!我是秋浓的儿子?李豫脑子里一片混乱,和自己上过床的千千竟然是亲妹妹!
“这是怎么回事。”李豫神经质地自语着,“我爸不是造反派吗?你妈不是走资派吗?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可能是她的儿子?那我妈又是谁?我究竟是谁?”
秋浓的儿子
被李豫扯下的画依然挂在李豫卧室的墙上,那是妈妈挂的。
李豫脑子里一片空白地躺在床上。没有开灯,任月光在脸上流泻。他感觉这一切都脱离了现实,像电视剧中的情节。
妈妈敲开门进来,开了灯,轻轻坐在李豫的床边:“孩子,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不要拿这幅画出气。”
“昨天凌晨秋浓死了。”李豫说。
“你说什么?”
“昨天凌晨,秋浓死了。”
妈妈的脸突然变了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哪个秋浓?”
李豫忽地坐起身来。“就是那个走资派的女儿秋浓。”李豫一把抓住妈妈的手,“妈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的儿子?”
妈妈拼命摇着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她。二十几年前她就死掉了。那不是她。”
“我是谁的儿子?”
“秋浓,你是秋浓的亲儿子。”妈妈神色慌乱地说,“这怎么可能,不可能是她。”
李豫看着妈妈的表情,他绝望了,他知道了答案。“我是秋浓的儿子,而不是你的儿子,她临死的时候说我是她秋浓的儿子。我和千千竟然是亲兄妹。”李豫自语着从床上站起来,念叨着走出门去。
街上,惨淡的路灯下,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远远而来,自李豫身旁掠过。李豫停下脚步,回头看那辆自行车。后座上,一个穿着白旗袍的女人冷冰冰地看着他。
李豫用力揉自己的眼睛,重新睁开眼时,脸前赫然站着一个穿白旗袍的女人,眼眶里全是白眼珠!“你是我儿子。”她说。
李豫发疯般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李豫看到满眼都是穿着白旗袍的人。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我不是你儿子。”李豫说,“我和千千不是兄妹。千千,千千呢?”
喊着千千,李豫浑身打了个激灵,脑子突然清爽了。他一下子从急救室的床上坐起身来。
李豫想起来,自己是盛怒之下跑回来向妈妈要答案的。她已经证实了,他的确就是秋浓的儿子。
“千千。”李豫突然心头一紧,把千千一个人留在村子里,怕要出事了。
真相
李豫风风火火地回家取了一些钱就走。妈妈从后面喊着追出来,他却充耳不闻,打了辆出租车直奔乡下千千的家。
李豫赶到千千家时,已是凌晨时分。秋凉如水,月淡星稀。
千千的家门紧锁。门外纸钱在昏暗的夜空里随风翻飞。李豫明白了,是村民们帮无助的千千草草安葬了她妈妈。可是,千千呢?
千千这个孤苦的弱女子,怎么可能承受得起突来的双重致命打击?
李豫慌乱中想到她可能会在墓地,便沿着纸钱一路狂奔。远远看见夜雾下荒野中一个土堆,边上坐着一个人。李豫大声喊着千千的名字跑过去。
千千慢慢转过脸来,说:“我们以后怎么活?”
李豫像被人放了血似的跌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坟墓里是自己刚刚离世的生身母亲,身边是和自己上过床的亲妹妹。李豫觉得这一切真的就无法面对了。
“我知道你会找到这儿的。”千千说,“你把手伸过来。”
李豫慢慢把手递给她,突然看到千千的右手里多了一把菜刀,李豫大惊,一下子抽回手:“你要做什么,千千?”
“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个世界。否则谁丢下谁都会感觉走得不踏实。”
李豫一把夺下菜刀时,千千突然盯着他身后恐惧地尖叫起来。李豫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白旗袍的女人站在身后。
白旗袍的女人在坟前慢慢跪下,说:“青柳妹妹,你代姐姐受罪了,姐姐对不起你,我来看你了。”
“妈妈?”李豫疑惑地看着她。
“我打车跟着你来的。”妈妈说,“这个村子就是你爸爸的老家。二十多年以前,我被你爸借抄家的名义救出城里的老宅,星夜带到这个村子里。也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你爸又偷偷把我接回了城里。你们应当知道我是谁了吧?我特意穿上了当年的白旗袍,就是要向你俩证明,我才是真正的秋浓,而你们两人不是亲兄妹。”
李豫吃惊地听着,手里的菜刀咣的一声掉在身旁的石窝里。“那,她是谁?”李豫指着坟墓。
“她叫青柳,是一个被你爸爸当年从造反司令部救下的另一个走资派——千千的生身母亲。当时她已经怀了千千,却还要每天被抓出去游街。
我和你爸从小在一起长大,当时你爷爷还是外公最得力的护院,后来他不慎得狂犬病死了。文革开始以前,我和你爸的感情已经很好。但你外公是绝对不会同意我嫁给你爸的。所以我画了一幅画,送给你爸。他想我的时候,就会看那幅画。我说以后要和他一起私奔,回老家过日子。那幅画就是我想象中老家的样子。四句题辞:‘秋风起,浓如醉。月牙白,人不归。’每句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秋浓、月仁。你爸去世后,我忍受不了那幅画的折磨,便把它挂在你现在的卧室里,一挂就是三十年。
后来,文革开始后,你外公和外婆都被折磨死了。你爸因为成分好,成了红卫兵小头目。他借抄家的名义把我带出来,连同他救出来的青柳一起,连夜送回了老家。但是不久,你爸就被人举报,说私自放走了我这个走资派。你爸知道那些人会来老家抓我,就连夜偷跑出来,把我又接回城里,藏在一个朋友家。而青柳却被造反派误当成我,交给了当地的革委会。听你爸说,她经不起折磨已经自杀死了。此后不久,你爸也被那些人当成叛徒给斗死了。他死的那年,我已经有了身孕。”
妈妈不再说话,只是跪在青柳的坟头,静静地想着心事。她们那一代的恩怨,正如这清秋夜空的云雾渐渐散去,也如那一弯月牙白,一点一点淡入云层,直到消失不见。李豫抱住千千冷得发抖的身躯,轻声说着:“天又亮了,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