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我想起祖父。没有先兆,也没有任何理由。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月朗星稀,夏季的凉风肆虐地穿过窗户落在桌前,和我的皮肤、牙齿上。我正在翻开一本书,《菜根谭》。这是我的习惯,我固执地认为在夜里看书,可以将人的精神或者心性洗炼、净化,甚至能够在静谧中追溯精神的源头,寻找一些启迪。所以,我近似执着地在文字中间跋涉,带着景仰的心情与古人对话。有时我总是企图在一句话中压榨出一些听起来有点道理的东西,然后发表在报纸上。或者名字,或者稿费,都让我快乐,带有一丝世俗功利的快乐。
想起祖父,却不需要任何功利。
因为祖父的身上找不到功利的影子,哪怕为家人。祖母总是气愤地回忆往事,“都吃不上饭,生产队有,谁不去偷青?”祖母说人都快要饿死了,没有人顾及脸面。尊严在饥饿面前像泡沫一样飞散,没有方向。祖父先是制止,后来独善其身,绝不吃一口从田地偷来的粮食。祖母高声大语地说:“幸亏年代好了,他已经肿到胸口了,”她的表情有一些庆幸,庆幸祖父的固执没有酿成大祸。
这时祖父是不说话的。他人生大部分时间选择了沉默,尊严也在沉默中发酵,挥发出一些闪亮的东西,在那个饥荒扼制了咽喉乃至欲望的年代。他不知道尊严的写法,他只知道在沉默中劳作,在劳作中养家糊口。
劳动是沉默最好的注脚。
祖父在劳动时是沉默的。割麦时四点多钟起来,磨好十来把刀,然后背到麦田。他不会去催促别人,在麦田里他像一艘船稳稳地前进,划下了一道宽宽而又笔直的波纹。时间久了,总有人要休息。祖父继续在麦田里,仿佛是他的庄园。这个庄园主,继续着他的劳动,无声无息,不问身边的子孙,包括太阳下的欢声笑语。仿佛他就是土地中的一只蝉,努力,努力,在沉默中,在黑暗中,在一个人的世界中诠释生命,书写着属于一个人的文字。
祖父在吃饭时是沉默的。他喜欢蹲在门前,蹲在门槛上,他会吃得很踏实,他从不参与桌上的争论。这时候,他的眼里只有饭,那些从他粗裂的手里从他扬起的鞭里从他扶起的犁尖下开花的土地里种下而又收获的粮食,而今变成了各种各样的面食,他以一种虔诚的心态风卷残云地吃完每一根面条,每一个面疙瘩。后来,父亲,二叔,三叔分家各立门户。每逢家里来亲戚吃饭时,请来祖父,他选择蹲在椅子上,矮小的身躯稳稳当当。依然不会参与桌上的说笑,甚至很少动筷,他在听收音机,那里有刘兰芳的评书。只有吃饭时,他才认真起来,生动起来,以朝圣者的虔诚吃完一碗饭里的每一个细节。然后,他离开了摆在屋中央的桌子,他继续蹲在门前,沉默地吸着烟袋,让若有若无的烟油的气息在弥漫的酒香,菜香和儿孙们的高谈阔论中穿梭,汇聚在一起,融合,非常自然的融合。
蹲着是祖父的习惯。但蹲着首先是一种姿式,姿式是心的灯塔,是一种语言:一个人在生命平静的阶段选择站着,意味着体面的生存,诗意地思考;选择坐着,就是选择了惬意的方式,用隐约的思绪和安静代替心湖波浪滔滔;选择跪着,大多在宗教的仪式里昭示诚意。而祖父,选择了蹲着,又意味着什么?夏日的中午,几乎是每一个中午,祖父蹲在田间地头用破旧的镰刀仔细地贴着地面刮下巴根草,一片一片的,他象一个数学老师,以脚为圆心,以手和刀作半径,在大地上完成了大大小小的圆的图画。从沟的一边到另一边,从门前空地到河边高堤,他蹲着前进,其实应该叫挪动,挪出日子的深深轨迹。
后来,在祖父离开我们后的很长时间,我点点滴滴找到了许多关于祖父蹲着的记忆。在小学门前的操场上,他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看着我上学回来。在医院的病床前,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了父亲,叔父还有祖父蹲在床前,守候着每一个可能的美好时光。大路边的木头上,他常常吸着烟袋看着村人过来过去,用一个笑容证明古老村庄里的人情与礼仪。在我家的承包田,大姑家的承包田,祖父会蹲在耙前看着他朋友似的牛和驴。他总是满意的,一个人耕了三家的田。他满足地蹲在刚刚翻起的土壤上,看着大地以新鲜的姿式呈现,他毫无例外地喜悦,这是他一生露出笑容最多的时刻。让我突然想起那个问题的答案:蹲着,离大地最近,离他一生劳作的土地最近。
我相信这个答案。祖父把一生交给了土地,交给了土地上的庄稼,村庄里的子孙,依然使用的老屋,还有鸡、鸭、猪、狗。他们都真实地在土地上行走,生长,在祖父的目光中蓬勃,复制,成为极生动的一幕。祖父是这一幕的创造者,记录者,他抚育了五个子女,一个侄子,一个侄女,他们都在健康地活着,他们都从乡村里走出去又依然在乡村默默生活。他的儿女们又有了很多的儿女,同样在他的注视中阳光地微笑,比如正在上大学的壮壮,正在外企的小弟,还有正在操弄文字的我。我们暂时地离开了故乡的土地,但我们不可能永远离开或忘记那个叫大韩的村庄。因为有根在,因为祖父曾经在,永远在。他用一个农夫的生命为我们缔造了许多充满鲜花和阳光的生活。我们同样在大地上生活,踩着坚硬的泥土,就会感到踏实,就会看到祖父在碧绿的庄稼下用刀啃着贴紧大地的巴根草,缓缓地,不搀杂任何功利地劳动着。
就像今天晚上,非常突然,不带功利地,就回忆起祖父的许多内容。像十三年前我在县城等着高考分数的时候,我在满眼的繁华中与一群少年同学畅想未来的时候,没有理由地我想起了祖父,已经卧床三个多月的祖父。针一样的刺痛,我匆忙地坐车,匆忙地奔跑,终于没有赶上祖父远去的脚步。但我没有过多的悲伤,因为我听到了一种召唤,我在召唤下回家,一种在坚硬的水泥地下依然强劲的呼唤。这是祖父通过土地传送的电波,用思念做为键长,用爱做电流,加上关心添上祝福,我!幸运地收到了。在温暖或冰冷的土地上,我和祖父一脉相通,不管清晨还是傍晚,昨天还是今天,我们都真实地生存:吃饭,种地,行走,包括写作,平平凡凡但纯粹地生存。
夜已经很深了,我还在写作。写作是夜晚里最有灵性的节目。节目中我选择蹲着,仰视前人,仰视智者贤者,仰视愚者鲁者。蹲着是一种语言,无所顾忌地与前人交谈、交流、交锋的语言。这是祖父留给我的语言,他是一个文盲,他对所有的汉字无所适从,但是他创造了无比丰富的词语表达了充沛的情感留下了华美的诗篇,在他的沉默中,在他的劳作中。我相信,我所有的文字排列和真挚的情感都来源于他,一个离大地最近的灵魂。
关上灯,我选择沉默。沉默中,隔着厚厚的水泥地,大地深处的汹涌依然冲击着我,没有规律的,一阵或者一下。而沉默,固若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