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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的四个农民亲人

祖父

我没有见过祖父,连照片或画像也没有见过。我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就死去了。为此,我不无遗憾,甚至最后成为长久困扰于心的一个悬念,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现在填档案,少不了要填这样一栏——籍贯。籍贯就是“祖居地”,人事部门的权威解释为祖父的居住地。照此推理,能不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一个失去祖父的人,是不是就像一枚落叶,失去了含在泥土深处的根?

我家所在的村庄里,有几个年长的老人,根子太爷、民权姥爷和三爷,当然还有我的祖母。他们头发一样的苍白稀疏,看来应与我的祖父差不多大小。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还是寻觅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尽管只是些支离破碎的印象,我还是以村庄里仍健在的这几个老人为范本,给我的祖父大致构建了一个模样。

祖父是有一张山里老农民的脸的。黝黑,粗粝,苍老。山里庄稼人都有着这样一张老脸,程式化,令人过目不忘。譬如根子太爷的脸,额头的皱纹,沟壑分明,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牛粪蛋或者麻绳在南瓜上勒出的印痕。因为长年累月在山上做粗活,岁月的风霜便雕刻了这样一张磨盘脸。我想,祖父的面容大约就是这模样了。那种苍老是不同于我的父亲那样的苍老。父亲直接遗传了他的东西,模样应该和他大同小异。但是我父亲老年时,生活条件改善了,脸有些发福。祖父是做私塾先生的。上午去村里的私学堂教半天学,下午下地干活,脸色除了山里老农共同的特征之外,应该略显斯文和清秀才是。

祖父的个子也不会高。祖父不到五十岁时,背就驼了,像一张过早失去韧性的弓。祖父的背虽然驼了,但身子骨硬朗结实。祖母讲,祖父行路,背驼起来,一双手就成了拄路棍了。祖母的这话,似乎有些夸张,但形象,我所见过村庄里最老的几个人的背影都是这个样子。他们钻进秋天的玉米地里,会很快地淹没殆尽,陷在春天的水田里,尚没有牛和犁高。要是他们一直起腰板来,就像撑在老屋的一根根虫洞斑驳的朽木柱子。

祖父过了中年,便落下了咳嗽的毛病,早上晚上地咳,教细娃们背诗文时也忍不住地咳,咳得一篇诗文也断断续续,难成句读了。找太医把过脉,吃了几服药也难见好转,便不再吃了。我想这应与他时常抽些土烟叶有关。祖父也许有一根很长的竹鞭烟杆儿,就像民权姥爷的一样,烟嘴吮得油亮,抽烟的时候,一手扶着烟杆儿,一手不时往烟窝里撒烟丝。长吸一口,啪地清一口痰,再心不在焉地与谁接两句龙门阵,那样子似乎很惬意。

和村里许多的老人一样,祖父是一个按部就班的老人。在村里的老人们看来,一切都是有章可循的。这些章法就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雷打不动。不按规矩办事,是要吃亏的。所以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除了行事一成不变外,还往往是死脑筋,认定一个目标,就是一头牛也拉不回来。比如,板田犁一遍就行了,而下种田至少要犁四道工,才对得住秧苗。比如,玉米收了,收稻子,稻子完了,才扯豆秧,这个顺序是不能乱套的。又如,冬地必须赶在年前挖完,腊月二十后,就不上山了,待在家里做年粑,再穷的念头,年还是要过新鲜的。年一过,一切又按照去年的路子,一天天不慌不忙地过下去,日子还悠长着呢。谁都心安理得,谁也不曾想过去改变。从近处看,我们家所有的人都是按祖父的意思行事的。站在村外看,我们村里的事情,是按一群老男人的设计发生的。而站在更高处看,村庄是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牵着鼻子走的。那些老人其实微不足道。

祖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土地和庄稼,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庄稼汉。同时,他又做过私塾先生,算半个读书人。两种角色叠加在一起,就是他的身份了。做私塾先生,并不能算是祖父的职业。他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只是比村里那些细娃早识得几个方块字而已。那时的私塾,都是先生教,学生背诵、抄写,如是三番地重复,直到把厚厚的一大摞书都念薄念烂,即所谓“读书破万卷”,用祖父的话说就是把诗书都念到肚子里去。祖父固执地以为,祖宗把多如牛毛的经书流传给后代,就是有用的宝贝,只要好生下工夫,就能中秀才举人,做官老爷,最差也能混口饭食,一辈子守着黄泥巴是没有多大出息的。祖父激励弟子们读书,除了成天灌输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一类的昏话外,另还有惩罚手段,就是拿一把油亮的竹板,专打那些学业不思长进的细娃的屁股。这叫软硬兼施。然而祖父的弟子们却很难理解其良苦用心,软硬不吃,祖父教了半辈子私塾,村里好多的人都挨过他的板子,却没有一个念书念出头来的。

祖父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把自己囿于一个既定的框框里,认死理,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这种性格的缺陷最后导致了他的悲剧。那一年秋天,我的父亲被抓了壮丁,祖父成天恍恍惚惚的,脊梁更驼了,咳嗽的毛病也愈加的厉害。为了还王大户家的几升玉米,祖父决定给人家拖几天大石。祖母见他的情况很糟糕,就劝他不要去了。拉大石是很危险的。祖母说,这个秋天她的眼皮老跳。凭她的经验,眼皮跳,十有七八会出事的,最近我们一家已经出了许多事情了。对于祖母的这些话,祖父当然是听不进耳朵里去的。在祖父的心目中,女人家的话,是没有分量的,包括我的祖母予他的忠告,从来都是不值一提。祖父终于还是去了王家的工地。那一个下午,我想祖父一定反复琢磨过祖母曾经的许多道理,但最后也一定没有想得明白。那一个下午,祖父被砸死在一块大石之下。祖母得到这个噩耗的时候,老半天都只是念叨一句话,喊你不去,你咋就不听一回嘛!

关于我的祖父的印象,止于那一个悲痛的下午。他的一生,我后来大致概括成入党申请书里这样一行文字:

祖父,沈国宾,农民,1948年秋意外去世。

祖母

与祖父不同的是,祖母的生活方式源于经验。

祖母有一张阡陌纵横的脸。这样的脸这样的沟壑,在我们细娃看来,就像村里的青石板路一样最能让人信赖了。有几回我问祖母,也有像细娃们一样做错事吃后悔药的时候吗。祖母当然否认。祖母的自信自有她的道理,她说,那是因为她吃的盐巴比我们吃的饭还多,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长。祖母这话,我信。现在想来,祖母额端的皱纹就是几十年的饱经风霜,是岁月镌在脸上,永生也抹不去的人生经历。

我见到祖母的时候,祖母已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腿脚不灵便,一双眼睛也不太好使。尽管如此,祖母对老屋的熟悉程度,可谓了如指掌。她知道玉米放在阁楼的第二个竹囤里,米坛的米还能对付几天。也知道大锅熬猪食,小锅做饭,这是绝对不能搞混的。还知道鸡笼有八只鸡,天擦黑时回来了六只,还有两只鸡雏许是迷了回家的路……

祖母就站在门口,顺着风刮过来的路上长声呼唤。祖母的呼唤,又尖又细,有一种牵扯谁的力量。这一唤,那几只贪玩的鸡雏,便顺着屋外的石板路跳跃着回来了。祖母尚没把鸡雏安顿好,猪圈里又吵起来了。祖母便数落那猪,吃了睡,睡了吃,还总是一副喂不饱的饿痨样。祖母把大锅里的苕藤汤铲在提桶里,一路摸索着穿过四道门,再下几步石级,前面就是猪圈了。等把猪儿伺候安静了,又沿路折回,掀开堂屋的大门,翻过门槛,给神龛上的灯添上几滴油。末了,从发髻上取下一根银针,往灯花里一晃,灯豆又挑亮了许多。如此烦琐的路线和动作,不用眼睛,仅是凭借准确的空间感,就能完成得丝毫不差!

母亲从地里收工回来时,祖母便不再忙家里的活了。手头闲了,口头又忙上了。趁母亲还没有做好晚饭前的那一段工夫,祖母就掌出一盏油灯,拉上我们几姊妹,又从“吃饭别垒尖尖,做活路别梭边边”开始,教训起我们这些后生来。接下来的话题往往与劳动有关。什么种庄稼要赶时间,“正月耍,二月忙,惊蛰早,清明迟,春分插秧正适时”。惊蛰一拢,春分就近在眼前了,得赶在第一场雨之前包田坎,犁田,铲地,点包谷,若是懒了,你就等到秋天收包谷秆秆吧。又如犁田四犁四耙少不得,“犁得深,犁得烂,一碗泥巴一碗饭”。再如“黄瓜爱水,丝瓜爱藤”,“淹不死的白菜干不死的葱”等等。这些东西在我们这些吃闲饭的细娃看来,似乎是大人们的事情,总是很难让我们有兴趣,睡意便很快上来了。祖母就换了话题。灯花爆,要来客人。眼皮跳,要倒霉。耳根热,恐怕是哪个人在背后头说你坏话。腰杆疼,大雨不定啥子时候就要来了。祖母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脸的严肃。我们便听得将信将疑又心惊肉跳的。而母亲却只是在灶台后微笑,仍旧兀自做着一家人的晚饭,直到后来摆了一桌子。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祖母总是讲得有鼻子有眼。祖母说,可莫小看这些东西,书里读不来,拿钱买不来哎。祖母的这话,似是而非,然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似乎确也印证了她的忠告里暗藏的某些玄机。其间祖母还讲了两件事情,更让我对她脸上的千沟万壑所昭示的人生经验深信不疑。

这第一件是说她头回做女人生娃的事。祖母说,生大姑的时候,没有经验,又没有接生婆,便怕得要命。先是断断续续地痛,后来痛得不行,便咬住祖父的手,用劲憋,那要命的痛似乎有一半就传递到祖父的身上了。与祖父手忙脚乱地折腾了老半天,硬是把大姑给憋出来了。后来生我父亲的时候,祖母就照头回生产的情景,依葫芦画瓢,父亲也就很顺当地来了。到了生我老爸时,祖母生娃也生出了经验,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像吃枇杷吐枇杷核一样稀松平常了。

另一件是说那一年过粮关的事。那一年,村里的人饿得不行,都一窝蜂到山上挖野菜充饥。祖母也带着母亲和老爸上山挖。祖母在娘家的时候,跟着外曾祖母上山掘野菜是常有的事情,识得很多种野菜,像红葱苗,叶上花,黄叶苔,蕨鸡菜,猪鼻孔,酸浆草,枸地芽……怕有十来种呢。还有那些叫不出名来的菌蘑,有像小伞的,有像肉皮球的,又耐看又好吃。我们一家也就活下命来了。那一年,村里死了很多人,据说有好几家就是吃了有毒的野菜菌蘑死去的。

类似事情还有许多,多数我已不记得了,能记得的只是那时给我们的一次不同于一次的惊讶,而且这惊讶丝毫不逊于小人书里的那些神话传说于我们的影响力。祖母就是这样一个专门制造出其不意的老人。于是便渴望收藏到关于她的更多的一些信息。比如她的名字。祖母大字不识,似乎也没有自己的名字。生产队里有时开大会或者分口粮点名的时候,队长一念到“沈王氏”,母亲就在人群里应到“走不来,在家呢”。我便猜想,那个叫“沈王氏”的大约就是我的祖母了。只是不明白我的祖母为什么叫那样一个别扭的名呢?许多年以后,我才闹明白,其实祖母在娘家的时候是有一个乳名的,嫁来我们家后,那名就再也没人唤过,也便淡忘了。那个叫“沈王氏”的是她后来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谁取的,总之大家都这么叫。而且这个名字很大程度上不属于她自己,而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亲人有关,一个是外曾祖父,一个是我的祖父。这两个男人姓氏里的一笔一画,连在一起,就是祖母的一生。

父亲

我的父亲不是农民,确切的身份是一名国家干部。父亲时常穿一件四个兜的中山服。父亲穿上身,很挺。上班穿,进城开会穿,下乡时也穿。印象中,那时候,国家干部都是像这样一身打扮,至少我所见到的那些下村里来检查生产的公社干部都是如此。四个兜,一支钢笔,一把笔记本,再加上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腔,身份就出来了。那时,父亲是我们家唯一能有着如此体面的人。

父亲每月十五号一过,就要到乡场上的粮站里跑一趟,买回来一袋白花花的大米。除了结清公社伙食团的账之外,会剩一些,就带回家来。母亲把父亲捎回来的米,做成米饭。香喷喷的米饭,对于经常饥肠辘辘的乡下人家而言,就与过大年吃年糕啃油猪头一般了。母亲说,我们碗里的米饭,叫“商品粮”,是要像父亲那样翻过了门槛的体面人才有资格吃上的。我们都是沾了父亲的光。其时,我并不知道母亲所谓的“门槛”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商品粮”的确切含义,更不知道那“商品粮”与母亲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那白米饭的饭香的确太有杀伤力了,于是便隐约萌生了这样一个愿望,将来也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体面人,穿不穿四个兜的衣服不要紧,重要的是每月去粮站里能扛回来一袋白花花的大米来!

谁知道这个孩提时代的信口开河,后来竟然如愿以偿了。1983年的秋天,我也终于离开了村庄,考上了师范学校,成了一名令不少农村娃向往的“国家干部”。那个秋天,我和父亲把几袋玉米交到公家的粮站。粮站给了我一本黄皮的本子,父亲每月去粮站买米就揣着这样一个本子的。父亲说,从今天起,靠这个本子也可以吃上“商品粮”了。我吃上“商品粮”了?我的裤脚上沾着的泥土尚新鲜着哩!那把我的母亲和几个姐姐挡在“商品粮”之外可恶的门槛又在什么地方?这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那一刻,我想到孙猴子的摇身一变。原来,一个农民吃上“商品粮”,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大约与孙猴子的摇身一变差不了多少。当然也不像母亲说的每月扛回家一袋大米那样简单。农民把地里的粮食,便宜地卖给国家,国家再便宜的卖给城里的人,这便是“商品粮”了。廉价的粮食,成为沟通庄稼人和城里人的一种物质载体。当我的思绪切近这一个层面时,我蓦地感到一种绵延的疼,来自于我和我的父亲母亲的骨子深处。我不忍再继续这样的思考。

我之于“商品粮”的感情色彩的微妙变化,并不影响我对于父亲的理解。我的父亲骨子里仍旧是一个农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吃“商品粮”的身份,与骨子里的农民成分的矛盾,决定了他之于劳作和粮食的态度。

父亲一生都是不曾离开过劳作的。他在成为国家干部之前,几乎学会了村庄里所有的庄稼活手工活。挖地,犁田,挑粪,下种,锄禾,收割等等,每一件父亲都做得稔熟。就连木工的刨子,竹编匠的腕刀,石匠的凿子,他也会拿来弄两下的。尤其拿手的是插秧。父亲酷爱书法,而且是一个能将插秧当作书法来对待的人。每个春天,父亲都要下田露几手。站在田角,两手倒背,眼前四犁四耙的水田便是裁剪好的纸,稻秧便是挥舞在手的那笔那墨了。此时的父亲,一副成竹在胸的书生意气。山里的稻田,有成豆腐块的,有像一轮弯月的,更多是山角地边的“斗笠田”,就是一只斗笠都能遮住的田角,曲曲弯弯,不成块。栽豆腐田,最有气势。豆腐田四四方方,适合栽“端沟”。父亲栽“端沟”,不用牵线的。父亲说栽“端沟”就像写楷书,除了用眼,还要用心,一笔一画都要到位。凭借他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以及对线条的敏锐,那些秧窝就像列队下广播操的小学生,个个都是规规矩矩的,自然是村里小伙们争相摹仿的现成范本。在父亲的眼里,那些心浮手躁的小伙插的秧田,简直就是一塌糊涂的墨砣砣。要是遇弯弯田,父亲便不用打腹稿了,依势而栽,一路蜿蜒下去,那秧路就像草书作品里笔意的走势一样,酣畅淋漓,如行云若流水。一丝不苟,又不拘泥,这便是父亲之于劳作的基本态度。

按月领粮的父亲,虽然对于饥饿的感觉,没有母亲强烈,但他骨子里对粮食的亲近情感,绝不亚于我的母亲。父亲是非常节俭的。母亲去世后,父亲接替母亲,包揽了我们一家大人小孩的剩饭剩菜。父亲每次打整我们碗里的剩饭时,那种旁若无人的平静表情,让我这个标榜为城里人的后生总是无形间矮去半截。有一次,我实在不忍让客人看到父亲吃剩饭而难堪,就悄悄地将半碗面条倒进了潲水桶里。客人走后,父亲一本正经地给我上了一课。父亲讲,过粮关那阵子,他在地委党校学习,吃米糠,吃得肚子结了,痛得不得了。找了好几个伙食团,才搞了二钱清油,抹在屁眼上,才通了。末了,父亲咕噜了一句,糟蹋五谷,是要遭五雷轰的!

父亲病休后,没有随我们进城,回了老家,当了近二十年真正意义上的农民。父亲六十九岁的时候,离开老屋走了。下葬时,有一个很庄重的仪式,由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个老人往墓室里播撒谷粒,祈祷老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金黄的稻子、玉米和豆粒,簇拥着父亲走完了最后的路。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始终重复着父亲的那句如雷贯耳的话,糟蹋五谷,是要遭五雷轰的!

母亲

女性从事农业,从来都是被美化的。比如春晓的桑之沃若,秋夜的机杼声声,充满了美丽和幸福。这便是农耕时代的诗情画意予我们的某种假象。把这一切都剥离开来,剩下的便只有捆绑在更深处的苦难了。一个辛苦紧连又一个辛苦,辛苦与辛苦之间,是我们的祖母、母亲和姐妹们忙碌穿梭的身影。婚姻、生育和离世,更像三座大山,等待她们终其一生去翻越。甚至有时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幸福,这些女性亲人们也要付出十倍于男人的辛苦。

比如我的母亲。像村里其他的女人一样,母亲出嫁到我们家时,也雄心勃勃地制订了几样置办家业的计划。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起她的宏伟计划。她说,这辈子要是能拥有一块自己的田地,养一头牛,再造一座宽敞的青瓦房,她便什么也不想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兴奋自是溢于言表,似乎幸福就像造访我们家的某个远方客人,已在村头向我们一家亲切地挥手一般了。

那时候,是集体生产。田地是生产队的,牛也是。我们家缺少男劳力,母亲和三个姐姐成天起早贪黑地忙碌,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工分少,分得的粮食自然就比别家的少了。母亲和三个姐姐是不能掌握自己劳动价值的。她们每天出工的价值,掌管在队长、会计、出纳、保管和记分员的手里的。每天天黑收工前,几个人就蹲在一堆,对地里的人的出力情况打分。无论母亲和三个姐姐怎么使力,每次都是八分九分,而那些偷奸耍滑的却总是满分。母亲恨恨不已后,就想,要是自己有一块地,就不受别人欺负了。春天种,夏天管,到了秋天自己付出的心血也看得见摸得着了。养一头牛也很划算。除了算半天劳动日的便宜以外,下了牛犊,还可以与队里对半分成。母亲说这叫喂“葩葩牛”。而我们家从来就没有摊上过喂“葩葩牛”的好事。队里的那几头牛,是在队里吃得开的几户人家转着喂的。母亲也试图做过努力,缠着队长把一头身体并不健壮的老母牛牵回家喂了三个月。那头牛很不争气,牛犊没怀上,还生了一身癞疮,队长又把那牛从我们家的牛栏里牵走了,母亲便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造青瓦房,似乎是我们家的一种奢望了。我的祖父祖母辛苦了一辈子,到了死去的时候,都还赖在祖上留下来的老屋里,没盖过一片瓦!这让母亲很沮丧。

母亲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种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喂一头能拉犁使田的牛,都是出于生存的第一需要。为了谋划一家人的嘴巴问题,母亲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一刻也不曾停止过飞翔。集体生产的时候,要分到自家的庄稼地是不现实的。母亲就把老屋周围的自留地整理得很有生气。檐口的青韭黄葱,屋顶的南瓜冬瓜,入夏的椿芽豆角,深冬的萝卜白菜,一畦是一畦。就像我们身上的衣衫,虽是补丁连补丁的,经过母亲的细心理料,一样地赏心悦目。母亲变换着花样给我们做吃的。什么青韭粑,南瓜饼,椿芽蛋,萝卜干,在我们那个偏僻的村庄里简直闻所未闻!其貌不扬的菜蔬,升格成了与包谷、米饭一样崇高地位的活命粮食,这便是母亲的杰作。

做一座房,这在村庄里算是一个人家最大的愿望了,何况这个愿望出自于一个善良羸弱的山里女人,自然是需要从长计议。母亲每天收工回家时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不是背一背猪草,就是扛回来一捆柴火。如遇柴捆里有端正结实的木棒,就挑出来,阴干,以备造房子时派个什么用场。母亲说,造房子是需要许多木棒的。粗一些的,可以做柱子,稍细点的,也可以做格棂,当柴火一把火烧了实在可惜。其实母亲很久就在谋划她的新房子了。老屋后的自留山上,早已让母亲经营得青葱一片。长势飞快的杨树桤木,硬朗结实的丝栗圆柏,更多的是旗杆一样挺拔的柳杉和千丈。等到母亲和我们谈起她的造房计划时,后山那些树大的已出林,小的也有碗口大了。然而造房并不像我们细娃搭积木老鸹做窝那样简单,况且那些大树也不会自己跑到我们家里,变出一架威武的房子来。母亲还得筹划买瓦和请木匠,这都是要现钱的。母亲就喂了一头猪和几只羊。猪杀了吃半边,卖半边给食品站,羊全卖给彝区来的贩子。一家人打紧开支,余下的就积攒下来。

等到母亲攒够建瓦房的材料和工钱时,生产队已经把庄稼地下放给各家了。我们家也分得了好几块田地。那是一个秋天,母亲的心情很好,就开始张罗她的新瓦房。老屋没有拆,新房就倚靠在老屋旁边建。工匠是本村的,人熟,价钱也好谈。瓦是用拖拉机从坝上的一家瓦窑运来的。置办了几桌像样的酒菜,请了亲戚和邻居帮忙搬运。一群人忙了几个月,旧历年眼看就要拢了,我们家的新房也差不多有了大致的模样。然而就在那个冬天,母亲开始染疾,年一过,母亲便去了。母亲死时,只说了一句话,要是这个病再晚一些得,她还要买一头牛喂的。

母亲这话,让我很不是滋味。我知道,母亲的死,与她的三个愿望有关。母亲临终时那一句充满无限遗憾的话,无疑向我传达着这样一个信息,一个人是可以为了一些简单的幸福耗尽一生,甚至为之死去的,哪怕这幸福仅仅止于拥有一块田地,喂一头牛,或者造一座简陋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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