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风中,久久地站立。久久地站立着,注视着眼前那块土地,任风儿在耳边诉说。
那是一块肥沃的土地,一块从秦汉的历史隧道走来,养育过数百代黎庶子民的土地。一块为人民公社出尽了力气,一年又一年,生产了数万斤粮食的土地;一块为生产责任制彰显过魅力,让一位农民有了用武之地,充分施展了才能的土地。20年前,也是深秋季节,一位70岁的老农民,在那块土地上,举行了他庄严的离乡进城告别仪式。
他在风中,风儿飘着、看着他。
这看似简单而实则复杂的告别仪式,所有的内容都深深地装在了他的心里,故而就有了庄严的气氛。
秋粮上场,已深翻暴晒了一月的土地,像久荷重负的劳力,终于卸下了身上的承载,洗了个透澡,睡了个大觉,舒展着他刚劲健壮的躯体,散发着幽香的气息。老农民面向东方双膝跪地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久久地祷告着。风儿在边上飘着、看着、听着。
他感谢上苍,让这块原本是蛤蟆不拉屎的湖田地变成了良田。那年月,他是队委会的班子成员,他提议,要把那一大片湖田变成良田。生产队长顺坡下驴,把任务交给了他,前提是不能拿高产田的土来填。老农民看准了白白流走的、携带了大量泥沙的黄河水。那可是上苍的赐福啊!他说,黄河水肥!他带人清淤了退水沟,做好了退水闸,没明没黑,让黄河水淌进来,流出去。他深知,只有淤澄,没有每年秋天停水之后的深翻和暴晒,土地是肥不起来的。他感谢上苍和他配合得天衣无缝。3年时光,40多亩湖田地变成了高产田。
风儿同意他的说法,强劲地呼哨了几声,附和着。
他感谢世道。就在生产队的体制经营下,渐渐地广种薄收,打不出粮食,他心疼得要命的时候,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他承包了那片地中的2.5亩。12年间,他把那块地务弄得像案子上的面团一样柔顺,种啥长啥,年年亩产过千斤。逢上粮食的价格好,拉到粮站,哗啦啦的票子对着他笑。他觉得,是党和政府的政策好,让他圆了一个农民在土地上大显其能的梦。他估摸着,党就在太阳出来的东方,他要向党长跪说谢。风儿唱起来了,说:没有党和政府的好政策,谁都干不成事情。
他跪着,风儿响着哨音,越过晒得发烧的土地。
“再也种不了啦!”这声音是自胸腔里发出的,透着万般的无奈。
不得已,他要离开土地了,不是他自愿的。按他的脾气,再种个五六年没问题,可是他要顾全大局。这几年他看到,儿子太忙,公家的人,干公家的事不易,还要扯心在农村的他和他承包的土地。他要进城去了,他祷告,无论谁种,可千万别把地给荒了。他捧起一捧土,久久地,任风儿吹拂,一粒粒从手缝筛落。
在风中,我久久地站立,仿佛看到那位老农民——我的父亲双腿跪地,手捧黄土任风吹拂的剪影,“千万别把地荒了”的祷告还在耳边回响。
地真的荒了,三四年了。那一大片地被征用了,划成了工业园区,可是既不让种,又无任何建厂子的动静,满目的荒草凄凄。
我在风中,久久地站立,眼瞅着那片土地。请风儿给在天国的父亲捎去一句话——土地很好,年年生长着希望!
2010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