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正如铭心所担心的,铭远在学校的确饱受煎熬。这煎熬首先来自困窘的生活,与弟弟一样,初入省城,铭远也被眩目的都市照花了眼。只是弟弟在一番目瞪口呆之后,还得回到井底一样的山里老家,而铭远却将在这里展开自己新的人生。大学就象一面厚重的幕布,穿过它,铭远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舞台。
刚入学时,寒酸的衣着,生硬的乡音,常常使铭远成为同学们的笑料。好几次,他为了乡巴佬、农**识这样的词,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
同寝室有个叫秋锋的,是省城人,父亲是省里某厅副厅长,秋锋在同学中就很有派头,经常邀约一帮人去吃吃喝喝,同学们也多半巴结他。开学一个多月后,秋锋过生日,叫了全寝室的人去饭店喝酒。其他人早都跟他称兄道弟,独铭远与他没半点交情,就说自己不去了,别人劝了半天,只是不允。同学就说:你不去,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铭远就说:我不想去。为啥要为别人的面子,让自个不痛快?秋锋亲自来叫,依旧说不去。秋锋恼了,骂道:老子这么给你面子,你还想干啥?铭远冷冷地说:我没钱去凑你的热闹。秋锋就不屑地说:不就为钱吗,大家凑钱,你那份我出了。铭远说:多谢了,我欠不起你的情。秋锋就大骂了一句:该死的乡巴佬!骂完带着帮人,扬长而去。铭远闷了一肚子的气,却无人可诉,无处可泄。待气平了,他对自己说:你要用自己的行动,让蔑视你的人闭嘴!此事过后,同学中再有什么聚会,没人来叫他了。
在旁人的冷眼里,铭远平静地独来独往,在铭远平静的眼中,人们热热闹闹地享受着大学生活的悠闲和惬意。铭远的大学生活,就象老家门外那条小河,日复一日静默无声向着自己的方向流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只有铭远自己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因为成绩出色、性情随和、处世沉稳,铭远一直是老师的宠儿,在同学中也有着极好的人缘。进了大学校门,铭远却发现自己以前的优势却全然丢失了。
与纯洁的中学校园相比,大学已经有了浓重的社会气息,从秋锋的飞扬跋扈,到他身边一帮人的趋炎附势,再到开学后班干部竞选时的拉帮结派和勾心斗角,铭远真切地感觉到,生活再也不是过去的生活了。刚结束了高考,大多数人还在喘气歇息,铭远已经把自己投入了新一轮的竞争。在这场竞争中,铭远明白自己毫无优势,他冷静地思考了自己的处境,给自己确定了以学习成绩打好基础,把握时机争取脱颖而出的路线方针.于是他很快适应了在别人的冷眼之下,不动声色地过自己的生活。
艰难的生活铭远可以应付,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对铭心的朝思暮想,却让他始终找不到排解的出口。把弟弟送走那天,看着那张平常比溪水更纯净、比阳光更明亮的脸上结满了哀愁,流淌着泪水,铭远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发紧,一阵阵疼痛。等车子刚把兄弟带走,铭远自己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刚开学那些天,课程还没正式展开,同学们无事时就三五成群出去逛街,逛公园,逛一切可以逛的地方,大多数同学都不是省城人,来到这花花世界,满眼满脑子都是新鲜劲儿。铭远很少出去,因为一出去,多少也得花钱,尤其与同学一起出去,自己不花钱就意味着要占别人便宜。于是他常常一个人躺在宿舍里蒙头大睡,其实根本睡不着,躲在自己的小窝里,只为了合上眼,好好想想家,想想弟弟,想想以前的快乐时光。以前的生活就象儿时着凉了,母亲用茅草根熬来喂自己喝的汤,加了点糖,微微发苦,又透着丝丝甜意。
听父母说,铭心是自己一个远房表叔的儿子。表叔两口子死于一场大修水利的运动。那年公社不晓得是哪个龟儿子心血来潮,说要学习红旗渠,造一条上百里的引水渠,从远方一座大水库引水,让方圆几百里地的村寨所有农田都不愁缺水。这项宏伟而荒唐的工程居然造起来了,但是到了铭远家这一带已经是水渠的下游,从造好时起,水渠里就从未见过一滴水。而为了造这条水渠,开山放炮、铺路架桥,却填上了几十条人命。铭远的父亲偶尔说起这事,会感叹道:这哪是造水渠哟,简直是造孽!
在离铭远家不远处的两山之间,有一座气势恢弘的大桥,与别的桥不同,这桥下面没有水,桥上是水渠。儿时的铭远和铭心去玩过几次。铭心问铭远:哥,你说这桥下又没水,要这桥干啥呢?铭远就骂他:笨蛋,没看见山两边都是水渠吗,不修桥,水从这山流下去,到了那边山头怎么爬得上来?铭心又问:可是这水渠里也没水啊?要这水渠干啥呀?铭远傻了眼,再也答不上来了。
后来父亲偷偷告诉铭远,别再带弟弟去大桥玩,铭心的爹娘就是修大桥时死的,那一回修了一大半的桥塌了,7、8个人给埋了进去,这些人现在还埋在大桥底下。弟弟的爹娘就埋在大桥底下?!父亲的话让铭远不寒而栗,从此再也没带铭心去过大桥。
这些话父母几乎从不提起,但却时常唠叨兄弟两小时候的事。父亲说,铭心来到咱家的时候,铭远才4岁,铭心才2岁,路都走不稳,说话咿咿呀呀的,让人听也听不懂,可是话还很多,象只闹山雀,吵得很。母亲就说,铭心那时候就长得跟现在一样乖,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还挂着两条小鼻涕呢。父母还说,铭心到了这个家一点都不认生,不哭不闹。见了铭远,父母让他叫哥,他就叫了哥,还一把抱住了哥,把鼻涕蹭了哥一身。铭远恼了,使劲推开弟弟。父母就告诉铭远说,铭远啊,以后铭心就是你弟弟了,你得让着他,得好好待他。铭远打小就听话,于是认真地点着头说,我会好好待我弟弟的。
当天晚上,铭远缠着母亲,说要跟铭心一块儿睡。母亲起初不答应,说半夜要给铭心把尿的,你连自个撒尿还得大人叫,哪会照顾他?铭远就又哭又闹,软磨硬泡了半天,母亲终于答应了。第二天早上起来,铭远发现床上湿了一大片,而那个小东西还在呼呼大睡,铭远一巴掌打在了铭心的小屁股上,铭心顿时哇哇大哭起来。父母听到哭声跑过来,看到铭心光屁股上的手掌印,气坏了,给了铭远几个巴掌,于是铭远也哇哇大哭起来。
这些事,铭远多半是从父母口中说来的,有的一经提醒,还能感到有点印象,而有的事情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听父母乐呵呵地讲着这些事,自己和铭心乐呵呵地听着,仿佛在看一场电影,故事中的人物、情节与自己似乎毫无关系。但在模糊的记忆中,那双闪亮的的大眼睛,始终清晰可辨。
背着父母,铭远时时嘲弄铭心:唉,太可惜了,爹娘没给你照相,我好想看看你小时候挂鼻涕的样子,肯定漂亮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铭心准会飞起一脚,大骂:滚,那么小就对我下毒手,摊上你这该死的哥哥,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兄弟间的这些打闹,从来不会伤了和气,反而让两人的心贴得很近。
铭远、铭心的亲密,在左邻右舍是出了名的,别人家里兄弟吵架打架了,父母就训斥孩子:你看看人家铭远、铭心,人家不是亲兄弟,可从来不吵不打,你们就不能向人家学着点?不少人用羡慕的口气对铭远的父母说:你们家养的这两个儿子好啊,又乖觉又孝顺。父母嘴上说着那俩小子也够淘气的,嘴角眉梢却总挂着笑。
铭心认了个干爹,是父亲的一个好兄弟,两家住得也很近,出门喊一声都能听得见。干爹家只有一对女儿,大的与铭远同岁,小的比铭心大一岁。铭远常跟铭心去他干爹家玩,干爹一家也很喜欢这小哥俩,常常跟两人开玩笑,说要把两个女儿许给两人做媳妇儿。小时候铭远、铭心听了只晓得傻乐,大了之后再听到这样的话,铭远心里就有些不快,瞧瞧铭心,没看出有什么不自在,于是铭远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回头跟铭心找茬,铭心气鼓鼓地道:你要我咋样?难道要我跟干爹干娘翻脸不成?铭远也晓得自己不在理,只得回头跟弟弟陪不是。铭心性子好,一般都能原谅哥哥的无理取闹。但是有一回,哥俩却呕了一个多月的气。
上初中时的一个周末,铭远、铭心回到家不久,正在帮父亲浇菜园子,干爹家来叫铭远、铭心去吃晚饭。父亲便叫铭心自个去,铭远留在家里干活。结果当天晚上铭心没回家。夜里,铭远在床上烙开了烧饼,一想起铭心在干爹家里,让别人一家当成宝贝一般,两个干姐姐小红、小月一定围着他转来转去,想起他干爹一再提起让铭心上门做女婿的那些闲话,想起小月那死丫头在学校就常常对铭心挤眉弄眼,铭远肚子里就窝着团火,越想越气,根本睡不着觉。黑暗中铭远爬起来,偷偷溜出家门,便往铭心干爹家走。
走了一段路,凉风吹过来,铭远头脑清醒了一些,想想这样跑过去算咋回事儿呢?于是停下脚步,在小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对着黑黝黝的河水,想起在这里与弟弟一起游水、一起玩耍的种种情景来,他不晓得我会想他么?他为啥呆别人家里不回来?
一阵歌声,把铭远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是铭心在唱歌:山中只呀见藤缠树呀,世上哪见树呀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哎,枉过一春呀又一春……铭远发现,自己竟已在河边睡了一夜,身上被露水打湿了,浑身上下都在疼。铭心很喜欢在铭远面前唱这支山歌,铭远也一直很喜欢听弟弟唱这支山歌。然而此时在薄雾晨曦中,听着那清亮的歌声从河面上飘过来,铭远感觉它分明是一柄冰冷的剑,**了自己心里,铭远想:今天,这歌是唱给别人的。
铭心从一片竹林里闪了出来,脸上一如继往挂着明朗的笑容,见到铭远,微微有些吃惊,那笑容就凝住了。铭远冷笑道:咋这么早就走了?也不在人家家里吃早饭?铭心道:爸昨天说,今早得锄地,我就早点回家了。铭远冷冷地道:你还找得到回家的路?铭心急了:大清八早的,你发啥子神经?铭远嚷道:是啊,我发神经,我又没象你,有干爹干娘疼着,有干姐姐爱着。我就发神经了,你能咋样?铭心径直从铭远身边走过去了,扔给铭远一句神经病,懒得理你。铭远气坏了,冲着铭心的背影喊道:别人家有骨头给你啃,你干吗还回来?反正这儿也不是你家!铭心猛地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铭远发现他的背影有点颤抖,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没等铭远做什么,铭心突然象一头发怒的小牛,呼地冲进了竹林子里,留给铭远一条空荡荡的小路和一片绿得让人心寒的翠竹,铭远傻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白天在地里干活,回到家吃饭,兄弟两始终不吭一声,父母奇怪地问:你们咋啦?是不是在闹别扭?铭远说:没,没有。说完很辛苦地笑了笑,笑出了满脸的僵硬,铭心也笑了笑,一样很僵硬。下午返回学校,兄弟两一起出了家门。
一走出父母的视线,铭心便停下来,不走了。铭远以为他要说点啥,也停下来,等了半天,铭心却无话。铭远感到胸口憋得慌,空气似乎要凝结了,嘴动了动,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他问道:你到底走不走?铭心冷冰冰地说道:我走不走关你啥事,你又不是我啥子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铭远刚想服个软,让弟弟消消气,不料铭心又说:我答应小月了,在这里等她一块儿去学校。铭远简直要气炸了,黑着脸,没再多说一个字,蹭蹭蹭走了。
回到学校好几天,两人还是不说话。有一天志飞嬉皮笑脸地问铭远:喂,你们小两口咋啦?铭远立马火冒三丈,骂道:你他XX的少跟老子放屁,信不信揍你龟儿子?志飞楞了一下,骂道:XXXX的,老子是好心没好报,鬼才管你们的闲事。骂完悻悻走了。
上初中后,兄弟两住了校,夜里铭心常常摸到铭远床上来,粘道:哥,我被子太薄,我冷。铭远就说:那把被子抱来,我跟你换。铭心说:你的被子也不厚,我还是会冷。铭远说:那你说咋办呢?铭心就说:我要跟你一起睡。铭远摸到铭心冻得冰凉的身体,就说:进来吧,看你冻成啥样了。铭心哆嗦着钻进被窝,怕冰冷的身体冻着铭远,故意离哥哥远了一点,铭远忍着冷,一把将弟弟搂进自己温热的怀里。铭心哼哼唧唧地说:哥,恩,好舒服,我以后每天都跟你睡,好不好?铭远说:那可不行。铭心耍起了赖皮:我不管,我就要跟你睡。铭远给缠得不行,只好说:好了,好了,乖,别闹,睡觉吧。
哥俩好得出奇,同学就开他们玩笑,说:啧啧,这哪儿是兄弟,简直是小两口嘛!这话让铭远羞红了脸,铭心却大大方方地说:哼,小两口又咋样?你们羡慕了?羡慕也没用。说着还亲热地搂住哥哥的肩膀。这一来,别人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平日里一帮哥们儿还是不时跟两人开开玩笑,玩笑听多了,也就顺了耳,铭远也渐渐不在意了。然而今天志飞的一句玩笑话,却让铭远听得格外刺耳,并一反沉稳的常态,当场发作起来。等志飞走了,铭远骂自己:你这是咋啦?自己生气,拿人家乱撒什么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