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仅过了半年,铭远再次回到家乡,已深感家乡变了模样。村里比过去冷清多了,以往铭远一回到家,小七、黑子、山娃等人总要来家里玩,听他讲大城市里的稀奇事。如今这些人都跑到广州、深圳打工去了,临近年关还没回来。过去听自己摆龙门阵时,为了大城市里的一点芝麻小事,都会大惊小怪的一帮小子,如今居然去了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这在几年前,实在是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事。
整个村子,如今已很难找到几个青壮年,留在家乡的不是老人,便是小小顽童,这偏远的山乡,仿佛遭受了灾荒或是战火的洗劫。少了小伙子们高声大气的喧哗,少了妹子们响亮的笑声,少了悠扬婉转的山歌,山了吵吵闹闹的赌局,即便在白天,山村也沉寂得让人不安。那些静卧在山坳里、小河边、竹丛里的茅屋,在铭远眼里变得更破旧、更低矮了,而凛冽的落山风,让人感觉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好在还有志飞在身边,这让铭远感觉温暖了一些。
志飞在铭远家住了3天了,好几次说要回家,铭远一再挽留,而志飞也恋恋不舍,所以一拖再拖。但是今天下午,志飞必须回去了,因为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家里还等着他回家过年。铭远知道无法再留他,午饭后陪着志飞出了家门。
去志飞家要走近10里山路,不算远也不算近。走了一会儿,志飞说:你回去吧。铭远说:再送你一段。又走了好一阵,两人翻上一道高高的山岭,往下走不远,下到山谷里,就到志飞家了。志飞说:你该回去了。铭远把志飞的包放下来,拉志飞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说:都走出汗了,歇一会儿吧。志飞坐在铭远身前,把身子倚在铭远身上,两人都没说话。
金色的阳光洒下来,给远近山野涂抹上一片明媚的油彩,山里特有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志飞微微的汗味儿,直往铭远鼻子里钻,一阵山风吹过,铭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志飞便笑道:好啊,明天又是个大晴天。铭远一把揪住志飞的耳朵,骂道:龟儿子,我让你胡说。山里有狗打喷嚏要天晴的说法,志飞这小子,一张嘴总爱损人。这下给铭远揪住了耳朵,志飞哇哇大叫好疼,铭远却不放手,逼问道:还敢不敢胡说了?志飞哎哟叫着:不敢了,你快放手。铭远放了手,发现那耳朵已被自己揪红了,不由轻轻地摸了摸,又把志飞给风吹乱的头发抚平。阳光下志飞柔顺的头发流光溢彩,而那两只可爱的耳朵,被照得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肉色,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志飞突然叫了起来:你在干啥子?铭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啥时候有了反应,微微尴尬地笑道:明知故问,你晓得我在干啥子。志飞挣脱铭远的搂抱,站起来跑开了,回头似笑非笑地道:看来人家说得对,不叫的狗最会咬人。铭远,以前我还以为你挺正经,却原来是假正经啊。铭远还以颜色,笑道:是啊,看来是瞎了你的狗眼了。哈。志飞警告道:你少碰我啊,这几天给你折腾惨了。这又是在大路上,光天白日的,你色胆包天,我可不想丢人。铭远却步步逼近,嬉笑道:那亲一个总可以吧?志飞呸了一声,转身就跑,铭远追赶过去,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一片树林子……
走出树林,铭远替志飞整理好衣裳,又拍拍他的脸,说:你回家吧,我也回去了。志飞背起自己的包,说:过了年,你能不能抽空来我家玩两天?铭远便笑他:刚才还装得一本正经,原来也跟我一样是假正经,哈,你告诉我,你往树林子里跑,是不是就等我追过去?平时满嘴荤话的志飞,这会儿竟然会红了脸,铭远看得好笑,又逗他:你知道吗,刚才跟你走在路上,我很想唱歌哩。志飞大奇:哈,就你那破锣嗓子,也会唱歌?铭远一本正经地说:刚才我真想唱,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哈……话没说完,自己先笑翻了。志飞急了,冲上去抓住铭远胳膊,反扭到身后,嚷道:不许笑,你个该死的。
志飞顺着山路往下走了很远,回头看时,铭远还站在山顶岩石上,仿佛也化作了一块山石。
回到家里,铭远又得一个人面对无数的烦心事。家里有一大堆干不完的活,父亲已年老力衰,却屡屡不听劝告,要去干那些他力不能及的重活。而年富力强的铭心,早已跟父亲分了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有天当着父亲的面,铭远骂铭心不孝,扔下父亲不管了。父亲却替他辩解,说他倒没啥,就是怕老婆,分家的事,全是他老婆想出来的,给她一逼,这小子就屁都不敢放了。铭远说:让我去找小月,看看她咋说。父亲着急了,说:你就别管闲事了,小月厉害着哪,她能听你的?你这一去,她回头又该拿铭心出气了。他们两口子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我现在又不是干不动了,自己过还清静些。铭远气难平,道:你看你都老成啥子样子了,还说自己干得动,你还能干多久啊?--铭心,你就忍心看爹累成这样子?多他一个,你两口子又能抛洒多少东西?你说!铭心勾着头,不吭声。父亲说:等我干不动了,就跟你去城里享福去。说完嘿嘿笑了,露出满嘴空洞的牙床。
除夕之夜,家里杀了鸡鸭,铭远又去集市上买了鱼,办了满满一桌。叫铭心两口子来吃年夜饭,小月却没来,铭心说她怀了孩子,不想吃。父亲催了好几次,让铭心去叫她来,好歹坐坐,一家人团团圆。铭心不去,说她说了,别去叫。父亲抹了眼泪,铭远火了,骂道:XXXX的,你是不是有了老婆,就不认自家亲人了?今天你要不去把她叫来,就滚出去,再也别来登这个门。铭心这才不情不愿去了。
吃饭时,小月闷坐在一边,只喝了几口汤,不说话,也不吃东西。铭远和铭心拼上了酒,说:你要还认这个家,还认我这个当哥的,就跟我喝个醉,谁不喝谁王八蛋。小月脸黑得赛过了锅底,起身就要走。铭远蹭地站起来,拦住她,说:你要是咱家媳妇,今天就得吃了这顿年夜饭。小月冷冷地说:给我让开,你有啥子权力来管我?我想走就走。你还好意思提这个家?我们跟爹分家,你就看不顺眼了。那这么多年,你又帮这个家做过啥?从小到大,铭心啥都要让着你,你上大学,你进城,你风光了。他呢,只有天天玩泥巴,这个家里啥活都要他来干,穷的是他,苦的是他。如今我们不想受穷了,我们要过自己的日子。你要不满意,你把爹接走啊,别光站着说漂亮话。铭远拦在空中的手无力地放了下来,小月冲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出门走了。铭心追了出去,铭远也没去拦他。剩下父子俩,吃了顿没滋没味的年夜饭。
夜里,父亲生着闷气,铭远不耐烦,吼道:愁啥子嘛,你再干两年,等我一毕业,就接你进城,跟我过。父亲叹了口气,说:你以后也会娶老婆,城里的女子,能容得下我这乡巴佬?铭远道:容不下你的人,我决不要。父亲又叹道:铭心可苦了。小月的心思,全在她娘家,啥好东西都往娘家搬。这小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啥主意都拿不起来,说话还不顶放个屁。过一会又说:你不晓得,这几个月,他们两口子常吵架、打架。而今村里不少人出去打工,有些人不晓得咋弄的,就赚到了钱,回家来鼻子都翘到天上了。小月心高,就想跟着那些人出去。铭心却不肯,说是怀上了孩子,最少要在家里生下来再说。铭远冷笑道:想得倒挺美,城里的钱也不是留着给她去拣的。父亲说:我也这样说啊,城里人不比你精?还有穷人呢,你一去,就能拣到钱了?可是人家不听,说别人都拣到了,未必我就比别人笨,就拣不到了?这女子如今说话,能噎死人呢。铭远就数落他:你又不在她锅里舀饭吃,管她的闲事做啥?自己管自己就是了嘛。父亲又说:铭远,你就别逼铭心了,这小子也够可怜的。没娶老婆那会儿,他一副心思全为着你,为了给你弄点钱安心读书,他好几次去扛棒棒,最后一回连腿都摔断了,没送命就算万幸了。铭远从没听说过这些事,这时听爹说起,眼泪几乎马上就要流下来,长叹一声,说不出话来了。父亲也叹息道:铭心这小子就是命苦。
这一夜,在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中,铭远听着父亲的长嘘短叹,久久不能入睡。
大年初一,铭远起得格外早,生了火,做好一大堆元宝(这地方过年不吃饺子、年糕,吃的是汤圆,称做元宝),才把父亲叫起来,说:爹,我去叫铭心他们来吃元宝,你先看着火。父亲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
铭远到了铭心的门口,看见门上已上了锁。怏怏地回到家,父亲说:他俩回娘家了吧?铭远阴沉着脸,说:甭管他,咱们自己过年。
本来为了给一家人增添一点乐趣,铭远多准备了几种汤圆馅儿,汤圆也故意包得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为了跟大家开个玩笑,他甚至用一张菜叶包成了一个大元宝,他想把这个大元宝献给父亲,逗老人家一笑。然而铭心两口子没来,这些甜的、咸的、香喷喷的元宝,吃到铭远嘴里全成了一种味道--苦涩。父亲夹起那个最大的菜叶包,送到铭远碗里,笑道:你这小子,咋包了这么个大家伙?铭远勉强笑道:本来是要孝敬您的呢。父亲摇头道:老天,我哪吃得下它,还是你吧。铭远没再争辩,低头把它吃了。
父亲东拉西扯,说着张家的小子要娶媳妇儿了,李家的母猪下了好大一窝崽儿,胡家的闺女说了户好人家……铭远知道,父亲是怕家里太冷清了,没有过年的喜气儿,才扯这些闲话的。但是自己实在没有兴趣,也不知如何跟父亲扯,只得不时给父亲夹一个元宝,说:爹,趁热再多吃一个。
正没滋没味地吃着元宝,铭远嘴里喀嚓一声,咬出个钢蹦儿来,父亲呵呵笑了,说:铭远,还是你运气好啊。铭远的眼泪却唰地流了下来。这个钢蹦儿,他在包进汤圆的时候,做了个记号,本来是想给铭心的,希望它能给弟弟带来好运,然而弟弟却没有来
新年第一个清晨,铭远坐在家里晦暗的堂屋里,透过泪眼,看见弟弟铭心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铭远真切地感觉到,弟弟已经彻底不属于自己了。
以往过年,山村里总是很热闹,尤其是除夕,临近**时,远近鞭炮声声,此起彼伏,山鸣谷应,新的一年,仿佛就在这热烈的声响中爆出来了。今年山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大部分没回来,许多人家的年都过得冷冷清清,人们对放鞭炮迎新年,好象也失去了兴趣。新年里,村里也听不到往年舞龙舞狮的锣鼓声。铭远无聊得受不了,好几次想早点离家回校。可是父亲佝偻的身影,又将他一次次留了下来。
熬到正月初三,铭远对父亲说想出去找同学玩几天,父亲答应了。铭远风一般飘出家门,匆匆往志飞家赶去。
登上山顶,铭远停下脚步,在上次送志飞的石头上站了一会儿。远远望去,志飞家的小山村掩映在一片竹丛中,村后一条小路,蛇一样向山上游过来,在树林中时隐时现。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他们也许是去走亲戚拜年,也许去赶集。志飞这会儿在干吗呢?他不会也出门了吧?铭远一边往山下赶,一边却开始忐忑起来。
穿行在一片幽暗的树林里,小路两边是一堆堆的土坟,馒头一样重重叠叠着。铭远感觉有些不自在,不由加快了脚步。哇--身后突然一声大喊,铭远全身寒毛直竖,扭头一看,志飞在身后笑弯了腰。铭远冲过去,狠狠捶了这小子好几拳,捶扁你这死小子,我让你坏!志飞半天才止住了笑,骂道:XXXX的,你还真下毒手啊。铭远没好气道:活该!随后又奇道:你疯疯癫癫跑这坟堆里来干啥?志飞得意地笑道:我看见山顶有只呆头鹅在东张西望,就跑上来看看,呵呵,没想到真是你这呆子。铭远哭笑不得,掐住志飞的嘴,骂道:你这张狗嘴,啥时候能说两句人话?冷不防志飞扑了上来,差点没把他扑倒,志飞一口咬在了铭远嘴上。好一会,两人才分开来,志飞嘿嘿笑道:我刚才说的话好听吧?铭远真拿这小子真没办法,笑道:嗯,还不错,来,让哥哥也说句好听的给你听。说着作势要扑过去,志飞却拉起他的手,撒着欢儿往家里疯跑,边跑边说:好话回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