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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随笔(1)

黑暗中

门关上了,从半掩着的窗口,夜晚流了进来,像一股股黑色的乳汁。我嗅到了一股浓黑的芳香,但那不是植物散发的气味,也不是香水的气味,我愿意说的是,那是黑暗本身的气味,与思想有关。

我知道你渴望爱情,渴望我将这思想的气味说成与爱情有关。

但你不在我经验范畴内活着。没有思想折腾的时候,我几乎在使用绝望与你相爱。我经历过的教训绝不能等同于诗歌或小说,也就是说,我的阅历中的得失和沉睡中的梦境与你无关。你适合于在没有头脑、没有机缘、没有思想、没有抒情的人事里庸然而安全地活着,就像强烈的日光统治下的白昼,白昼的某个咖啡馆,酒吧,歌厅,或郊外的某家腼腆或嘈杂的农家乐。你是这些场景的主角。爱情一旦落入黑暗,我只能获得哲学上的玄妙,渴望与坐在深处的上帝随然交谈。之后,这种亲和力把我怀念,也把我埋没,这与黑暗的本质相同,却与你的感知和嗜好背道而驰。你不能因为爱我而损坏这点和谐。但我崇拜过你的肉体,它在某些特别的时刻和地点,比如僻静的山野,如此深沉而流畅的黑夜,神秘主义者也抵达不了的神秘的地域和境界,完全高于精神,也可以说,那时的肉体等同于灵魂,犹如此刻的黑暗等同于光明。我们超然于时间之外的媾和,实在不需要诗歌和构思过的情节,也不需要将黑和白分开来谈论,分开来抒情或思索。啊,彼此沉默的分享,把我们带到了神秘异常的境地,你,那时的你,成为需要,也成为生命。

思想的内腑有非人的元素,肉体,以人性来进行补充。

那个稍稍一碰就要化为潦水的秋夜,在美学意义上的谐调和宁静里,让你与我合一,我叛逆者的姿态使你优雅,而你现实主义者的沉默则使我疯狂。可是,我在你之外,在“你的你”无可分辨和辨证之外。我知道所有把你爱恋的行为都必然是物质的。你必然在无限之外,和我招摇如孔方兄的密谋者,也淡若路人。我的经验是感觉到的无法存在的一种超常的记忆,后来成为记忆之总和。它们在事必躬亲中成为永恒,之所以造成如此的情形,是因为爱情有时只能存在于理想和幻觉之中,成为象征,成为深刻的意会。

而生活无以给予我们这些。而在你的空间里,我也只是肉体的承载。

但秋夜静谧的一切都拥戴了我们,肉体在成熟中终究成为审美对象。此刻拥有欲望的人,也会像拥有彼此的我们,必将拥有这样的思想:

性是爱情之母!

?黑暗是一切哲学的基础,存在的最终结果。

符号学使我们明白:我们只是彼此的偏旁,彼此的部首,彼此的商标。索引是上帝,我们多半找不到他!黑暗,温暖与圆梦的黑暗,让我们永隔在物质的两边。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这是哪个对生活一知半解的家伙放的硫化氢气体呢?

生活在告诉我们,婚姻没那么大的能量和气派,也没那么黑暗。 它的“丑陋”全在于它过于真实,真正地进入了生活,啊,那是要一辈子共同扶持和宽容的生活。但婚姻确实充当了一座什么劳什子都要收藏的仓库的角色,人们偶尔才可进去取一点与爱情有关的东西来享受一番,剩余的绝大部分,都缓慢地腐烂了。就像你我,在司空见惯的日子里,无端地老去,丑陋的影像在最后的时段,让我们平视,也让我们叹息。这个世界,傻子相信爱情,庸人拥有婚姻,剩下的残屑,被文人写进文字。 你呢?你也会问我:“你呢?”

烛光摇曳,我看见黑暗的一只肾在膨胀。你的身体正为它接受按摩或者注射。 别告诉我有关万岁和永恒的东西。我只希望在烛光里摸到一张脸,上帝的、魔鬼的、忘恩的、忠诚的、你崎岖的、甚至是某张窃贼的脸。我没穿衣物的缘由并不是想成为对你爱情的皈依。 赤裸裸的人格最需要思想,我告诉你,你要尽最大的努力,以你最大能量思索! (此刻我就是黑暗。而你是烛光,照不到我的内心。)

有时,沉默者的坚韧,恰恰是另外一种投机取巧。

思想的锋芒如最冷峻的蔑视。

最低调的隐忍,往往是最高级的炫耀。

但此刻,世上最锋利的思想,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任何与光明和美德的东西都不能与黑暗对抗。

我看到低调的明月熔化了尘世全部的历史和历史演义中的罪恶,更低调的繁星组织了思想最高的境界,编织了人类最美丽的梦想。 黑暗是无限之无限。

筹码足够,就有了背叛。黑暗溢出,就成了晨曦。当思想充满了头颅,就有了人。

今夜我与“我的我”同在,我全部的思想就是我唯一的爱情的光芒。

从楼顶的星空逶迤而来的诗歌的灵感和从大江腹部涌动的生命的原型,如我寂寞而远去的青春,它们如今只闪过神经之一根,我就回归到如今的“我的我”的内涵了。我是“我的我”的至高无上的象征?我和“我的我”从何而来?明天,我们将到达何方?今夜“我的我”引领着万象,盎然着,与柔韧度极佳的黑暗对峙,我们的对话通过了爱情,仇恨,文化,最后到达思想,最终与黑暗永生对峙。

而万象之一,是不是我的无限对生命有限的存在,或者背叛?揭开万象之幕,我看见了上帝。歌舞升平,良辰美景之后,他住在了黑暗里。啊上帝,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但我终于要漂向你,在黑暗的河流封冻之前。你已经消失于虚妄,连同你的爱情的精髓,与虚妄化为尘土。

在无形之无形之中,无极复无极之间,我就是黑暗本身了,上帝和你都是我性灵世界永远的居民,肝胆互相辉映,造化与造化相互交融。

午夜随笔

这时节,黑色的庄稼是麦子,灰色的房屋是坟茔,白色的衣服是幽灵,红色的花卉是残忍……

谁铲除了生命之路的阴影,却始终迈不过午夜,并将它看成是一道哲学意义上的堡垒,或康拉德的那道阴影线,或黑暗的心?

谁删除了早年的痕迹,就不可能真正返回童贞。返老还童,连形式上的皈依者成为不可能,但正是这种不可能,使人类的老年显得那么脆弱,而人们往往将这种脆弱理解为单纯,恍惚童年的归来。

谁拣起了雨丝,就获得了那一阕古典的浪漫。他或许能将它们织成平平仄仄的雨帘,迫使自己茫然;或许他只能这样梳理不合时宜的心性,轻轻弹拨着性灵之弦,然后在密致的想象中,享有自我陶醉者最容易获得的孤寂。

他,他们是谁?她,她们,让我想起你,还是让你想起我?

那时节,我是你短暂的意会,却也被你出卖;你是我久长的梦境,却也被一轮荒月惊醒;我们不是我们内心里的灿烂意象,却也埋汰了青春。

要把麦子还给黑色的土地!

让坟茔拥抱苦难者的尊严!

要把幽灵裸露给思想!

还要把花卉留给女人……

卑鄙总能借助高尚损害你的生活,高尚也总能借助卑鄙塑造你的形象。一切多么具体地昭示着这个世界的本性。

但你我必须是抽象,抒情或者叙述,高大或者卑微,爱或恨,生或死。我们接近抽象,我们就是彼此的神,彼此的大德之美,也是彼此映衬、彼此倚靠、彼此赞颂的、必将传世的寂寞。

我们必然如此,必然而然地揣着爱情、思想与卓绝的人格远离物质强盛的世界。

审美尽兴之后,可以一死。

苏世独立之后,必将重生。

看一群幻念中的孩子在球场上奔跑,我领会了美和健康的光芒。

上帝,也曾经这么袒露着健康的肌肉来建造自己的品位。

上帝,我们一起去沐浴吧,在意志和意志相互攻击或者赞美的时辰。

就这么自由地躺着,这么舒张地沐浴,就这么无限地皈依个体,从对抗到无限的逡巡。

上帝,我们是我们的智慧,也是我们的我们永一的词汇,在无极之外闪烁。

看一群现实中的孩子在幻觉里奔跑,我领受了午夜时分我童年冷清的背景。

睡懒觉的男人,也许最能诠释男人的天性,我将这个伴随了我青春岁月最主要的生活方式归纳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行为艺术。它比正常情况下的睡眠具有了占有时间和空间的可能,即:使时间得到最纵深的索引,使空间从零度扩张到另外一个零度的极限!

“自由”的意义,就在于按照自我的时空顺序来安置自我的“场景”,甚至是存在于极端的想象里,再造自己的空间,来安置自己的时间。

关于美,我不再单纯地以美学和艺术、也不看生命在实际操作过程中的脸色行事,也不单一地以纯现实主义和虚假的浪漫主义为依靠。美,从属于宗教,个性,由自由来完成。

无疑,睡懒觉获得了这个意义,而此时的男人肯定在自由得毫无意念的时候成为取代女人和哲学的那个美!

设想,睡懒觉时刻的状态多么符合诗歌的原则:进入无主情态,随意而然,最具有想象能力的儿童和流口水的痴呆儿,以及被女人赐予“臭熏熏”桂冠的、却又在意念缤纷中舞蹈或沉思的男人。

简单地沉溺在松软的四肢和垂死的意会中,自由引申为诗歌。

外面是春天了。春天是冷色的,它由于屈从于人的欲望,而使文学创作有时显得多么虚弱和虚伪。文学被估计过高和一些“青皮”文人的炒作,进入了和春天一样不阴不阳的境地。

屋子里还是冬天,因为我从不媚俗的眼睛,从不热烈而迎合他人的评论,连同很少洗涤的地板和那几幅以满脸皱昭示暗黄色岁月的素描,与冬天一致。

我是如此厌恶冬天,惹不起,也躲不起。

我只能睡觉。一朵叫腊梅的芬芳,一点也不能引导我回到文字。

夜晚,我渴望你的肉体,诗歌的,纯粹意境的小说的,缥缈的散文的,以及纯物质的(短暂也好,长久也好)散发着木菌与巴黎一样芳香的肉体。渴望本身没有任何罪孽,因为渴望,道德的,伦理的,教育的,都失去了意义。而渴望在夜晚,成了生命唯一的亮点。

和时间做爱的人,正是今夜蔑视诗歌的我。肉体,是一切夜晚具有意义的东西。

我开始创作一部构思片刻就冲动不已的小说,因为一系列关于肉体、旨意和原生形态的生活,我拒绝了做爱,而从官能状态的炽烈,回到冷静的细节之中。

我把你的肉体放置在城乡结合部的某间屋子里。凌乱的摆设和混浊的空气之中,我设计了你的结局,而使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成为命运最沉重的打击,或最理想的仇恨。

你回到了我笔底网络到的所有生活情节之中。你死在生活里的时候,我的虚构和来源于时间和仇恨的真实,就取得了成功。而你回到这城乡结合部,或将自己埋没在这个夜晚的某个角落的时候,你终究不会死去,像猪一样快活,牛一样坚韧,蚂蚁一样,在暴风雨之前,总要搬动自己的蜗居,而你,连意志里的起居室,都要搬到另一个意会里。

跳舞吧,以裸舞者的赤诚、傲慢和寂寞……这时,诗意再次升腾,旋转。

在原始部落里赤裸的舞者和当今舞台上的男女之间,我选择前者。

在功名利禄和佳人的肉体之间,我选择后者。

很多时候,我并不以为精神和灵魂是修养人类的最高药剂,肉体的纯天然作风,往往也能扶伤镇痛。

即使单纯的肉体所表现的肉体技能,也有足够丰富而高拔的诗意。

有人在打捞诗歌的漂流瓶,有人在挖掘生命的莹丘,有人在蘸着文学或学术的唾液清点刷刷作响的钞票,有人以精神为幌子糟蹋了洁净的肉体,有人以为诗意纷呈的浪漫就是对爱情三心二意,对婚姻虚情假意……

这些人可笑得让人觉得他们真不该和别人以文字的方式见面。他们的可悲处在于:他们以精神的流浪为借口,言必称文学的创作是以此为依据的,可这些家伙从来就不敢放弃真正对功名利禄的掳取,对单纯的肉体主义的接近变态的迷恋。

文人,或者说文化人,有人甚至说,是文明世界里的文化人,都有自杀的倾向,或者说是自杀情结。动人的说法还有,这种自杀是具有深刻的文化和社会意义的。

加缪在《西绪弗斯神话》里,说:自杀是一个严肃而深刻的哲学问题,而不单单是社会问题。自杀与荒诞关系密切,比如人与生活的分离,比如一个局外人,比如一个确信了生活意义的人自杀了,等等。荒诞与自杀之间的关系网中,自杀是最好的,也是最终的解决荒诞感或荒诞世界的最为确切的手段。

幸福而实在在生活下去的人,往往是背叛了生活的人。

但在“希望”成为生活的主色调的时候,自杀往往有失去了使其行为富有意义的可能。

我对午夜对肉体激烈或冷却的渴望和后退里,成为一种属于我感知和思想的意义。而在加缪的文字里,我们也看到了他的深刻的思索:“我们先得到活着的习惯,然后才获得思想的习惯。在我们朝着死亡的一如快似一日的奔跑中,肉体始终处于领先地位。”

我们都死于自身。战争,他人的暴行,只不过是借助了“我们的我们”之力量,以“他们的他们”的外在形式,形成了死亡的形式而已。

文人之手,文人之思想,最确定的意义就是以“自杀”的方式,解决矛盾,解决荒诞,解决肉体和精神的纠缠,解决了形而上的一切命题。

诗歌写作上,“日常性”的琐屑和自恋,“历史性”的虚假,“现实性”肤浅的歌颂,“浪漫性”的做作或附庸风雅,以及“语言建筑”“自觉意识”和这个“无关”那个“有关”的泛滥,“伪叙述”和“伪抒情”使诗歌早已失去了“建设性”和丰富的审美情趣。拉着大旗大呼建设和彼此吹捧的风尚,正说明中国诗歌写作的盲目、无趣和低劣。

谁还以为诗歌就是高于一切文学样式、文学中的文学和在所谓心灵的高处吆喝的话,那他不是被缪斯鸡奸,就是被缪斯耍弄。

有人说,没有诗歌的年月,生活将是难以想像的苍白和寂寞。这是懂诗的人的哀号,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正因为没有诗歌,才使他们的生活显得实在,富足。于是,诗人和懂诗的人就成了那些绝大多数派嘲讽和排挤的对象。但一个极具讽刺和可笑的现象就是,当这些绝大多数派要向外界炫耀他们的地域文化时,先前被他们排斥的诗人和诗歌,却成了他们炫耀和吹嘘,乃至赚取极大物质利益、政治资本的工具。你相信那些为争夺某某诗人的故里而“大动干戈”的人,是真正懂文学,懂得尊重文人文化的人么?

有时,没有诗歌的日子就像没有梦的睡眠,甘美而又对身体有益。

当但话又说回来了,虽然诗与歌是庄严,高贵的,问题是,写诗的人和唱歌的人不一定是心性庄严,活出了尊严,品德高尚。

不仁不义的人并非与文学无缘,人品低下的文人有时比任何一个正人君子更能适应单位人事,深得其主子的赏识。

一头猪肥硕的命运就是被宰杀,但人类大抵正好相反,一个肥硕起来的人,往往被抬举,甚至成为楷模,成为被大众“尊重”或追捧的对象。

夜深了,什么人在远方或深处将我和一只无家的夜莺抒写?

你不再回来了,不再带着短笛、风月、露水、激情和青春,让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成为最高级的审美,最惬意的分享,最动人的传说。

以一种错觉感应另一种错觉,就是爱情。而以一种虚构的绝望来印证一种真实的绝望,就是爱情的本质。

隔着长夜,你的过去怎能衔接未来?隔着一江秋水,我的抒情品格怎能泅渡到你烟雨茫茫的彼岸?

2010年4月24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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