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才得以真正领略景洪的风味。大半天的游玩是另一种韵味，我在几年前结束这次旅行的时候，已经用组诗的方式记载了野山野谷，而今我随然的轻快则安放在城里，尽管景洪不能完全称为城市，但一个小城市或者超级镇子，还是算得上的。城市的大小和人口的多少，永远不是一个城市在人文意义上的话题，单纯的游记可以通过时间空间线索记录对一个城市大小或人口或建筑的真实存在，但我依旧像一个突然出现在西双版纳的借住者一样，走走，看看，住住，然后离开。我年轻时节的心思已经穿行在景洪的大街小巷，而接近中年的部分情感，则一步步地、慢悠悠地漫步在榕树、椰子树、棕树和百花丛中，而接近老年的那一部分思绪，则突然如中天的明朗和透彻一样，借助月光，能照彻一生的过往，借助星辰，可以组成生命的抽象图案，借助博大的空间，安置自己的老年、思想和多年的浪世情怀，而未曾触及的，就扔了吧，它让我神秘，也让我烦恼，而那永远无法得到的，也就这样随滇南的气息，一同消失于夜色之外，我只需要眼下这个可意会、可触摸、可抒情、或讲述、或领略的关于人气、花香和依附于他们的浪漫情趣。
这里的房子都不算高大，除了专门为旅游而修建的酒店、宾馆，以及官方建筑和银行建筑等比较醒目之外，大部分楼房都在六层上下，而且样式朴实，并不见得十分时尚。我喜欢这种平民色彩和质朴内涵的建筑，至少它们不会冷脸冷色地对待你，不会装出高大生猛的样子其实腹中空空，也不故意彰显繁华而流露出浅薄的本性来。街道也不宽敞，除了主干道为了应付繁忙的交通之外，一般街道是二车道，来往车辆擦肩而过，也相安无事。但街道路况很好，大多是沥青路面，极为平整。这种路面与两旁的椰子树或榕树，使一排排并不气派的楼房显示出了西双版纳独特的风韵，洋溢着诗意，使任何一个心事重重或殚精竭虑于生计困惑的人，都会在片刻间轻松下来，放慢急匆匆的脚步，携带着自己的影子，与景洪一起陶陶然于这份美妙的夜景之中，而那一排排平实的楼房里，必有自己的那个窝，必有一份宁静或休闲在等着自己。生活的高度或许不必太高，只要有一抬腿的适度就能成为生存的高度，这生活就是美的。生活的美也不必太过奢华、高贵和过于的含蓄，只要有稀释夜色的一轮好月，有一袭花香或梦里常常听到的那葫芦丝，任何一个获得此等存在景致的人，都是极为惬意和诗意的审美者。他们仅仅靠内心的一个意会就建造了生存的房子，就让一个梦沉入睡眠，就让最大最亮的那颗星跟着自己走了，而明月，轻轻地将他们和他们的房子，一起移到了心灵宽敞的空间里，那是爱情，是家，也就是生活。
在城中心一个不大的广场四周，夜游的人很多。我听到了各个地方的方言，留心着每张朦胧的脸。但我终究还是无法看清楚他们的过去和现在。他们要么聚集在一起，抽着旱烟，吐着口水，肆无忌惮地说着，笑着；要么赤裸着上身，不着声地坐在墙下，将身子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在想着一件想了很久很久的事情；要么背着手，旁若无人在走来走去，悠闲得很；要么与一个个买热带水果的商贩们说着水果的收成；要么在灯光的下面，一群人围在一起，用纸牌赌博，但也不是那种赌资极大的大型赌博，男人大多好赌这一口，不管是单纯的赌钱财，还有赌人生，都能在这极为常见的赌博场上看出他们的性情；要么带着一个说话嗲声嗲气的女子，一圈圈地在广场兜风，窃窃地说着情话，偶尔勾肩搭背，男的突然在女子脸上或耳根一记重重的吻，朦胧中还是能见到女子满足的神色；要么见几个佤族装束的少年走过，月光下也能看到他们黝黑的皮肤和坚毅的脸孔……我走到水果摊前，买了一些芒果和香蕉。那摊主从我口音中听出我是外地人，除了一个劲地为我推销其他水果外，比如菠萝蜜、火龙果、荔枝、龙眼、榴莲等，还不厌其烦地讲解这些水果怎么吃，怎么个好吃。荔枝我不喜欢吃，尝了一颗，没买，那商贩就说，龙眼好吃，买点？我想起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就是宜宾教育学院那地盘上，大约有上百棵的龙眼树，每年都只有一半结果，另一半只开花，到了来年，先前结果的那一半就只开花，而开花的那一半则结果，很有意思。既然楼下门前都有唾手可得的龙眼，那可是早吃腻了，便摆摆手，那商贩立即操着滇味普通话，嚷道：“啥子牛皮吹的，你们那地方有龙眼？死了先人板板我就是不相信。”我笑了笑，意思说不相信就算了。另外几个摊位上的商贩也一个劲地向我兜售他们的水果，我照例笑着，但没有再买。我掂着手中的水果，想这些好东西也不可多吃，既然不可多吃，何必多买？只要能尝出各种风味，领会了西双版纳的甜蜜，也就足够了。那商贩坐回到他的座位上去，笑眯眯地看着我，旁边一个穿白色包裙的小女子忙着给他扇凉风。这让我突然想起了你，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像这卖水果的少数民族夫妻一样，守着一叶叶果香，占得一夜夜风凉，品尝一页页爱情，如此透彻在彼此的关切里，缱绻一世呢？
在一片繁华的商业区，我不紧不慢地走着，看着。这种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场景，你我确实见得很多。毫无疑问，这样的地方永远是尘世中人最乐意造访和消享的去处，他们代表了大部分人的嗜好和情趣，因为，这样的地方最能体现最真实的生活，最坚实的存在和最有力的说明——物质至上。不同的是，这里的商品很大一部分跟民族的生活和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民族服装店是最多的，还有大大小小的首饰店，民族乐器店，而在路边摆得最多的是金银首饰摊点，当然，主要是民间之人的手艺，精湛和粗糙不一，真假也难以分辨。这与昆明城中的很多少数民族街道的商业韵味极为相似，但又有西双版纳独有的特色。但我对商品没有兴趣，也没有购买欲，我注意的还是那些人。尽管都是商业中人了，都为了赚得一点票子，但那不是唯一的目的，他们很多人给人的印象还有，他们似乎是在享受做买卖、享受自己的商品被人赏识的快乐、在品味了自己的艺术品之后也渴望获得别人的赞誉、恬然于那份纯粹的民间作坊式的古朴和纯粹之中，他们能和任何一个询问者搭话，讨论或讨价还价，但决不至于像我们在自认为文明程度很高的商业区所见到的那中除了钱什么都不管的脸色和性情，也不是那种假艺术假学术假知识分子所虚假造作的形象。其实，这么做很简单，不必太在意利润，不必过于计较得失，更不必在乎一桩买卖的成与败，生存原本也是一场交易，但交易真正的内涵是交流、交心，从而获得一种平衡，和谐，但也不是中庸。很多经济发达地区的人情淡薄，人心不古，甚至并不被人看得上眼，大抵就是只注重了利益，说到底，就是并不真正明白商业内在的意蕴，充其量就是一种最肤浅的生意而已。我这个生意的门外汉，却能从这些为了生存而奔波却并不完全被市侩和浅薄侵蚀的人身上看到这些人性光辉，也就觉得没有白来版纳一趟了。
昆明和深圳都有民族艺术村，作为发扬民族民间艺术而建造的这种形式，确实有极为有益的一面，它们让各个民族优秀的民间艺术家集中在一起，为全世界的游客展示他们独特的民族文化和艺术。在景洪当然也有，只是不完全与昆明和深圳等大城市的艺术村落一致，但本质上差不多。在晚上，这种民族民间艺术的表演形式多半以篝火晚会的形式呈现的。这勾起了我莫大的兴趣，我也想起了当年在金沙江边工作时，带领学生在江畔或操场上搞的篝火晚会，烛光晚会等，青春之火之所以永远不会熄灭，就是在青春仍然显得孤独和黑沉沉的夜晚，有这样的熊熊篝火和唯美的烛光，心也就不会寒冷了。篝火晚会的门票一般是八十元左右。去的人也很多。稍微让人不大舒服的是，那些原本保持了原生态艺术风味的少数民族的艺人们，由于过多地接触了外面的文明，尤其是商业化的侵袭，他们的晚会上的主持、表演已经深深地打上了现代物质文明的烙印，那笑容都是职业化的，就跟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和演员那种职业化的、不痛不痒、不死不活、不咸不淡、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差不多，表演也开始格式化、形式化。当然，如果抛开这些因素，你还是大有收获的，可惜你不喜欢艺术，你始终认为只有建造几座楼房、养几条大鱼、修几座桥梁才是人生。那我也庆幸你没有跟随我到这样的地方来。在这里，我再次欣赏到了佤族小伙子们姑娘们表演的佤族歌舞《阿佤人们唱新歌》。这个以黑为美的民族，还将剽牛这一独特的民间生活形式编成了舞蹈，我甚至也经不住诱惑，参与进去，跳了个汗流浃背。还听到了纯正的葫芦丝和巴乌的演奏，这种声音圆润，表现力很强的乐器吹出的乐音，会使任何一个人浮躁的心灵宁静起来。在文艺表演结束之后，演员和观众开始倾情互动，通常情况是大家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一边唱歌一边跳舞。这种围绕篝火尽情舞动的形式，在很多少数民族的艺术样式里都有，在西昌，你能在七月火把节的时候通过这种围绕火光狂歌狂舞的形式带给你彝族人酒一样的热情和豪放，在丽江，你会在纳西古乐（或现代音乐）的伴奏中，与淳朴达观的人们一起，在四方街手拉手，一个圆圈迭一个圆圈地尽情跳动，领会茶马古道那份久远的盛情，在青藏高原，在藏族或羌族的民间舞蹈中，你会亲自体味锅庄永恒的魅力，体会血管里奔腾的马蹄声，或者将锅庄拴在马背上，或者在青稞酒的浓香中，带着对前尘后世的感怀，围绕着篝火或吉祥物，翩翩起舞。在版纳，在风情万种的热带地界上，在菠萝蜜、花粉和葫芦丝混合的声色味中，在篝火闪耀的时辰，我再次享受了一场没有任何羁绊的心灵的律动，让肢体全然释放，与陌生又熟悉的青春，与版纳最美丽的人们一起，通过音乐和舞蹈，在火光的映照下，让在尘世里破碎和干涸的心，在一圈圈的舞动中润泽起来，圆满起来。我们都回到了自己没有忧虑和功利主义的童年，回到了艺术。瞬间，我们都成了被世界遗忘的一群快乐的人，或者说，是我们的快乐遗忘了疲倦和不洁的尘世，我们是一群不需要世界的人。
通过篝火，抬头望去，月亮成了昏黄的一块物质，像民间的烧饼，像心上人心头的一记疤痕，像一块粗糙的镍币，像人类历史有别于宇宙其他文明的胎记……其实，它什么都像，就是不像月亮了。在篝火圆满的四周，我们的舞蹈也不单纯是舞蹈了，它是生命本身！舞蹈找到了我们的肢体，也就有了生命和生命的质地！生死之后，一切灰烬都无人认识，唯有那携带着篝火的舞蹈，将是而且必然是人类的心脏最高级的音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