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秋微瞌上眼帘,泪珠从眼角渗出。
“你睡一会。我在这儿陪你。”许凝说道。
李映秋没再说话,病房里重新陷入清冷的寂静当中。窗外的雨小了一些,有条不紊地敲打着屋外高大的梧桐树。
门被缓缓推开,沈承泽与陆续鸣出现在门边。
许凝赶紧站起来,走到门边,轻声道,“妈妈刚睡着……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
沈承泽看着她,她冲他一笑,“出院的时候你来接我们,好不好?”
沈承泽伸手摸摸她面孔,微微叹息一声,“明早我让周妈妈送汤过来。”
许凝轻轻嗯了一声。
陆鸣轻咳一声,“秋姨这种情况,很难说。看着好好的,但说不定某个时刻就病发不治……”
沈承泽嫌他说得太过直白,瞪了他一眼。
陆鸣便闭上了嘴。
许凝努力一笑,低声道,“妈妈和我都有心理准备。没关系。一个人一辈子的长和短,谁也不能真正做主。”
“有事给我打电话。”沈承泽嘱咐道。
“嗯。”许凝应了一声。
沈承泽与陆鸣一块走出了医院。
陆鸣突然道,“看到她这模样,心里头是不是痛快了一点?”
沈承泽道,“我只觉得迷茫。”
陆鸣十分惊愕,失笑道,“好难得听到沈承泽说这种话。她心结郁郁,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漠不关心,至今天这地步一点也不奇怪。”他似乎心有余悸,“女人疯狂起来真可怕。如果当初……”
沈承泽打断了他,“你有开车来吧,那我就不送你了。”
径直向自己的车走去,只听得陆鸣在身后悻悻地道,“咄!”
过了几天与许凝相伴的夜,这一晚的沈承泽,还在寂静的公路上疾驶,已经感觉得到兜头而来的寂寞与孤独。
回到沈宅,大屋子像过去的任何一个夜,极其平静与安然。他没有像今晚这样,突然留意到自己的脚步声,似乎太过清脆。
洗了个澡,仍然毫无睡意。
他取出母亲留下的那个木盒子,再次打开母亲的记事本。
他其实不愿意翻开它,因为那些过去,他并不想重新忆起。
但这一个晚上,他突然涌上想要了解母亲的欲望。
笔记本的前半部分几乎没有什么异常,叶曼骨子里是个颇具文艺情结的浪漫女人,初夏的一场夜雨也会让她心生感慨。
沈承泽渐渐地蹙起眉来,看那时间,那时候母亲应该已经发现了父亲的婚外恋情,但她只字不提,是要欺骗自己还是决定容忍下去?
一直到笔记本的最后几页,他终于发现了不对。
母亲用极潦草的字迹写下: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什么样的惩罚才够?呵,杀了我自己,就是对你们最好最大的惩罚。
沈承泽的心蓦然狠狠一跳。眼皮也紧跟着,重重一跳。
他突然记起有一次,他问许凝,“要是我和别的女人结婚了……你会怎么样?”
许凝是怎么回答他的?他记得十分清楚,许凝一字一句地道,“我杀了我自己。”
明明知道她只是在说说,但他已然心悸……觉得了从所未有的恐慌与害怕。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父亲与李映秋,他们都没有将母亲推下楼……
但每次这念头一起,他就狠狠将它打断。不。他们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母亲绝不会死。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他第一次能正视心底最深处的隐秘,他需要一场憎恨来支撑着自己活到今天,他并不想真正了解那一晚的真相,他固执地认为,他认定的就是真相。
窗外的雨又大起来。
沈承泽茫然地抬起头来,突然间,他特别想去见见父亲。他硬生生地把这世上最亲的人隔离在自己的生活之外,除却憎恨,他不允许自己对他有任何一丝别的感情。
他再也坐不住,直接拎上外套就出了门。
沈德元的小客栈,他当然一次都没来过,但却熟门熟路的,直接将车子开到了客栈附近。
只有两车道,他径直将车停在路边。这样的夜晚,四下里寂然无声,没人声,更没车辆。
客栈里透出微黄的柔光,让这夜的清冷减淡了几分。
车里的空调打得有点低,沈承泽突然觉得了冷,于是将外套套上,摊开手心,里头汪了一手汗。
摸出支烟吸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一盏没灭掉的灯光。
突然间,客栈门缓缓打开,雨停了,天幕竟然异样的光亮,以至于沈承泽格外清晰地看到了走出客栈的男人。
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一下,心脏一下子抽紧了,隔了那么多年的光阴,他还是一眼就将沈德元认了出来。
其实他和父亲的感情至小就好,父亲因为忙碌,不常在家,但只要回到家里,基本上就是寸步不离地陪着他。
一起洗澡,彼此搓背,在院子里跑跑步,游一场泳,父亲甚至会给他讲睡前故事。
正为这么疼爱他的父亲,以至于他后来根本不能接受他对家庭的背叛。愤怒与悲伤,完全主宰了他。
沈德元完全没意识到有人就在咫尺之处注视着他,他只是走到了屋外,默默地站立片刻,良久,仰起头来,注视着天边。
夜色中,沈承泽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不可抑制的悲伤纷涌而至,这么孤单的父亲,独自背负了十多年的负罪感,默默地独居一隅。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连烟都夹不住。
沈德元重新走回了客栈里。
沈承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点不易察觉的激烈。
他默默将烟吸至尽头,这才将车驶回沈宅。
福叔被惊醒,等在院子里,看到他,迎了上来。
沈承泽一言不发,疾步掠过福叔。
福叔看他脸色不善,不敢开口询问,只一溜跑,抢在他前面,打开了门。
沈承泽停下脚步,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明天让周妈妈包点饺子送给沈先生。”
福叔怔了一会,半天没反应过来。
等沈承泽上了楼,福叔突然明白过来,欣喜若狂,顾不得三更半夜,顿时将电话直接打到沈德元处。
“嗯?小泽出了什么事?”突然接到福叔的深夜来电,沈德元有些心惊肉跳。
福叔喜得良久也说不出话,沈德元更是紧张,“到底怎么了?”他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福叔压低了声间,语气里满是遮掩不住的欢喜,“老爷,刚才少爷说让周妈明天做点饺子给您送过去。”
沈德元完全呆住了。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喃喃反问道。
福叔笑道,“不知道少爷刚上哪儿回来,一回来就是这么说的。”
沈德元紧紧闭下眼睛,再度睁开,眼角已然****,“好……好好……好……”
儿子竟然还记得,他对周妈妈自己包的饺子向来赞不绝口,从前三天两头总要吩咐周妈妈做上一点解解嘴馋。
当然,这是一个冰霜解冻的信号。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他一度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等到这一天。
心情激荡,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最后拿上小铁掀,去院子里将花土深挖一道。
春天刚种下的百合已经开出了花朵,此刻在夜幕里静静散发着极细微的清香。
他喜悦地想,也许,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幸福的开始。
天才刚亮,李映秋就已醒了。
她坚持要出院。
许凝不肯答应,李映秋顾自收拾自己,看许凝脸色难看,便道,“妈妈这身体,妈妈心里有数。”她伸手摸摸许凝的头发,“妈妈的时间不多了,妈妈想用这有限的时间,多陪陪你。”
许凝眼圈一红,便说不出话来。
还是办理了出院手续。
陆鸣一直将她们送上出租车,悄声安慰道,“有什么事给我电话,随叫随到。”
许凝心情并不轻松,但试图想让气氛活跃一点儿,便道,“看在你这么够朋友的话,我一定帮你找个好女人。”
陆鸣吓了一跳,“你要转行做婚姻中介吗?”
许凝一笑,“我决定让曾家念上我的节目,让她用心声打动你。”
陆鸣更是大惊,“什么?”
许凝反过来安慰他,“其实说真的,家念这姑娘不错,你想想啊,这年头,多难得有一个姑娘,肯爱你这么多年……”她笑吟吟地冲他挥挥手,出租车驶走,她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明显呆住了的陆鸣的苦恼相。
母亲回到家里就睡了,许凝心里有些难过,这似乎在表明母亲越来越容易疲劳。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这一天傍晚的“你我微故事”的嘉宾果然便是曾家念。
“我知道他常收听这个节目。他会听到的……”她十分有信心。
许凝略微沉吟一会,说道,“有些小孩子,对得不到的玩具,总是念念不忘……”
曾家念抿嘴一笑,打断了许凝,“不,我不是小孩子。”
许凝只好也回以一笑,“好吧。”
而此时的陆鸣,刚刚结束了一场手术,正启动车子要离开医院。沈承泽约了他与陆非凡一块吃晚饭。
曾家念说得对,收音机正好在播出“你我微故事”。
听到嘉宾名字,他吓了一跳,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
他没想到许凝是认真的。而曾家念,她是来真的。
“印象里最深的一件事,因为手术后疼痛,我睡不着,他送给我一颗糖,我还不满足,希望他能抱我一下。那时候的我,最缺乏的就是关爱。最盼望的是关爱。我以为他会拒绝我,但他微笑着,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还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曾家念的声音自收音机里听来,似乎有些不太真实。
陆鸣有些恍惚,她说的……他真的没有印象了。病房里那么多病人,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这样温柔善待她。
“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傻?”许凝问道。
“不。我觉得很幸福。每次想起他,我都觉得幸福。”曾家念答道。
“假如……假如他永远也不会爱你,你打算怎么办?”许凝继续问道。
“哎,主持人,给我打打气嘛!能说点好听的吗?”曾家念活泼地笑了起来。
陆鸣的手机响起来,是沈承泽。
“听节目了没?”沈承泽直接了当地道。
陆鸣唔一声。
沈承泽有些感慨,“你有哪儿好了?值得这姑娘这么惦记?”又道,“哎,算了,我看我改天让小凝带她重新认识几个高富帅什么的,三分钟就把你给抛在脑后了。”
陆鸣十分不满,“我有哪儿不好了?拜托,我比你可好太多!我是温暖系!小凝那傻孩子才是昏了头,看上你这种暗黑系……”
沈承泽哈哈大笑,换了话题,“我到了,你到哪儿了?凡叔叔似乎要带琦姨一块来。”
陆鸣道,“他俩现在粘乎得很。”停顿一会又道,“你有没有觉得其实琦姨的气质和你妈妈其实有几分相似?”
沈承泽道,“你是想告诉我,你爹地其实长情得很……”
陆鸣道,“他有一本相册薄子,宝贝得很。里头的照片都是和你妈妈同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