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微微一颤,衣服便掉到了地上。
她突然记起来,那个……那个女孩……名字里似乎就有个琦字!
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那么久的事了,她当时也不以为然……难道……难道说……
她不敢再想下去,微闭一下眼,使劲晃晃脑袋,抱着衣服走回屋子里,给冯楠生打了个电话,“楠生,明天就元旦了,晚上回来吃饭吧。”
冯楠生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能不行,办公室刚通知下来,新年年饭统一吃。”他缓和了语调,柔声道,“今晚吧,我今晚回去吃好了。”
叶曼心里的乌云倏忽间便消散大半,“啊,那也好。我这就去买菜!”
“好。”冯楠生应道,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极静,明天就是新年了,绝大多数的工作人员都忙着筹备明天晚上的新年饭,他这儿才有了这难得的片刻安静。
他担忧罗琪琦,给她发了条短信,“你在哪?”
这些日子来,罗琪琦对他的态度似乎又更冷淡了些。其实他也早就习惯了,这么多年,她从来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他虽然陪在她身边,却常常觉得距离她无比遥远。
那些倾心相爱的时光,回想起来,像一场梦。
罗琪琦没回复。
此刻的罗琪琦,正坐在水街的某间茶坊里。
茶坊是十分老旧的那种,屋子简陋,所有东西都简陋,但挡住不住茶是真好喝,恁冷的冬天,热滚滚的姜母奶茶、绿茶、红茶、紫薯奶茶……仍然好卖得不得了。
帘子一掀,周小荮的父亲终于出现,罗琪琦抬起头来。
周父脸色十分难看,也不坐,硬邦邦地道,“都说不要再来烦我了,小荮是我罗家的孩子,跟你们没关系……”
罗琪琦不言不语,默默地取出亲子鉴定书,搁在了桌上。
周父便愣住了。
罗琪琦深吸口气,这才开口道,“生这孩子的时候,我得了抑郁症,孩子她爸不在身边,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不不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确实抛弃了她,是我对不起她,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她……大哥,我求求你,理解一下我,我……我……”她声音发颤,一时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周父脸上表情阴阴晴晴,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大妹子,这孩子……是我们俩老的命啊……”他眼中滚出泪来。
罗琪琦急了,“大哥,大哥,您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收养了她,把她教得好好的……我感激不尽。我只是想……想听她叫我一声妈妈……就算她不能来我身边,但只要能常常看到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周父抹抹眼角,“妹子,我们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小荮她,性子倔得很……”
听着周父的口气略有松动,罗琪琦不禁一喜,急道,“不不不,大哥,我会注意方法的,只要您们肯同意……”她倏地站起身来,扑通就朝着周父跪了下去,“大哥,谢谢你!谢谢你!”
周父被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搀起,一迭声道,“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茶坊的向老头也给呆住了,不由得频频向这儿看了几眼。
罗琪琦握住周父的手,“大哥,让我叫你大哥吧……”她哽咽着,“我哥哥……我是罗君昊的姑姑!”
周父吃了一惊,“啊!你……你就是君昊的姑姑?我听君昊他妈妈说起过你!哎……”他原本不擅言辞,此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罗琪琦道,“大哥,我知道你们平时对君昊就多有照顾……那么巧,我的孩子……”她深吸口气,“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罗琪琦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周父嗯嗯啊啊地点着头,显然也颇多感慨。
向老头送上茶来,热心地道,“来,天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将茶自托盘上拿下,又道,“哎,人啊,说到底,就是讲究一个缘字!”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周父的肩头,“以后多了一个人疼爱小荮,是好事啊!好事!”
周父低头喝口热茶,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妹子,你放心,小荮那儿,我会找个机会跟她说。”
罗琪琦大喜过望,几乎落泪,转念间又担心起来,“大哥,你也别急,我怕小荮她接受不来……”她平静一下自己,继续道,“有大哥同意,我安心多了……今天,我就先走了……大哥,改天我再来。”
周父也不知道如何挽留她,哦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向老头拎着茶壶重新走过来,慢条斯理地道,“照我说,这是好事!看这女人这打扮,应该是个有钱人,小荮以后也能搭帮着过点舒服日子。周老头,你总不希望你闺女一辈子都住在这破水街吧!”
周父垂下头,不作声,发起呆来。
向老头摸出一包香烟,抖一支出来,燃了,递给周父,周父接过去,深吸一口,眉毛紧紧皱起。
这事儿,要怎么跟小荮开口,可难死他了……他自己疼爱着养大的孩子,脾气最为清楚不过,小荮若得知真相,纵然那所谓亲生母亲拥有金山银山,她亦不肯相认。
唉……周父缓缓吐口烟圈,长长叹息一声。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了……时间真快。
沈承泽刚出门,许凝就收到了罗君昊的短信,“小凝,要不要去看看你妈妈?”
许凝握着手机,默默地坐在窗前发呆。
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十分突兀地传来一声爆竹响,许凝不期然地被吓了一跳。
手机再窜进来一条短信,“小凝?”
许凝深吸一口气,回过去,“在哪儿碰面?”
罗君昊立刻道,“你出来,我马上到。”
许凝想也不想,抓了外套便跑下楼去。
福叔正好在院子里修剪草坪,看到她便笑了,“哎,小凝,今天好些了吗?”
许凝无心应答,匆匆应了一声,踏出门去。
福叔紧走两步,跟至门边,正好看到许凝上了一辆路虎,心头不由得轻轻咯噔一下。
那个人……似乎是那个叫罗君昊的小伙子?
许凝上了车,罗君昊也不多话,径直将车驶向郊外。天气一直不好,乌云层层压在天际,车子穿行在山路上,偶尔听到风刮过树林的沙沙声,心头也徒添几分萧瑟。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小凝,我马上要赶回去开会,不能陪你一块进去了。”罗君昊看着许凝道,“我把详细的病房号给你,你直接过去就可以。”
许凝眼睫毛轻颤一下,“哦”了一声。
罗君昊微微迟疑一下,“其实我也想过,或许我在场的话,并不是太方便。你和阿姨,应该有话要说。”
许凝深吸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罗君昊。”
她打开车门下车。
罗君昊道,“开完会后我就来接你。”
许凝道,“不,不用了。我可以直接电话叫车。”
罗君昊看着她,许凝又是浅浅一笑,“也许我需要一个人。”她换了副轻松的语气,“反正我答应你,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找你。”
“一定?”
“一定。”
罗君昊似乎这才放了心,“那我走了。”
“嗯。”
罗君昊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闭口不言,将车子调头,驶走。
许凝十分顺利地踏进了明秀山精神病院的大门,里头十分安静,虽是冬天,但触目之处,皆绿意葱葱。
许凝之前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这并不是一家单纯的精神病院,它的前身是单纯的精神病院,每年政府还有专项款项拨下,后来外资注入,规模较之从前扩大N倍,经营范围也渐广,事实上有许多老干部以及有钱人家的老人都选择在这家医院里养老,因为设备齐全,服务上乘,虽然收费昂贵,但基本也是一床难求。
路标做的极其明晰,许凝并没有多费周折,便找到了李映秋的院门外。
她一个人,竟然能居住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小院落,许凝心里轻轻一动,这可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而李映秋,一住就是十多年。
房门十分随意地半掩着,许凝伸手轻轻一推,房门应声而开。屋子里的布置很简单,也很干净。窗台边的桌上,搁着一只玻璃瓶,里头竟然插着一支花。
什么花许凝不认识,但显然是在外头的院子里摘的,刚才一路走来,沿途几乎都盛放着这花。
许凝怔了一下……看来李映秋的处境并没有她事先预想的那么悲惨,玻璃瓶里的花束十分完美地证实了这一点。
正在此刻,通向屋内小小院子的门被推开,一个瘦弱的女人走了进来。
冷不防地看到屋子里有人,女人大吃一惊,待得看清许凝面孔,更是大惊失色,手上的水杯落下地来,砰地一声摔得粉碎。
窗外刮起了大风,风声呜呜地,门窗被吹得砰砰乱响,雷声隐隐传来,天色倏地又暗了几分。
“……小凝……”李映秋良久才喃喃叫出声来。
许凝想像过无数次,她们如果见了面,会怎么样?她是否会说不出话来?是否会失声痛哭?又或者,义愤填膺地指着李映秋的鼻梁开骂,“你是怎么当妈的?你为什么抛弃自己的孩子?你还是不是人?”
唯一没想到的就是眼前这种。
她竟然平静得不得了。
她平静得一眼看清了李映秋的生活与身体,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还带了几分世外闲鹤的悠闲之意。
或者,罗君昊根本没猜对?她之所以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她的孩子在别人手里,而是因为她想要留在这里。
“你认识我?”许凝微微一笑,“我和小时候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吗?”她侧侧头,有些疑惑不解吧,“不是吧,人家明明说女大十八变的。”
李映秋喉咙哽咽,落下泪来,又喃喃叫声,“小凝!”
许凝转过头,这才看到床前的小几上搁着一帧相框,里头夹的赫然是自己的照片。
“哦……”许凝恍然大悟,伸手拿起相框,“我说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了……这个……沈承泽给的吗?”
窗外大雨终于哗啦倒下,噼噼啪啪的雨声,十分干脆利落地敲打着屋顶。
“是你把郑雪推下楼的吗?”许凝霍然发问。
李映秋脸色瞬间惨白,“不,不是我!我没有!”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
许凝紧紧地盯着她,“既然不是你,你为什么情愿呆在这里?你明知道我在沈家,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为什么不去带了我走?为什么?”
李映秋身子一软,一手撑在桌上,这才防止了自己倒下去。
“你心里有愧!是吧!你做下亏心事,没有办法面对我,没有办法反抗沈承泽……他甚至没有特意嘱咐人看着你……你如果要离开这里,也不是很难。别说为了我……你当初哪怕有一分顾及我,也不会把我扔在孤儿院不管……”许凝唇角浮起笑意,眼里却冷冰冰的,目光似淬了毒的箭,直射向李映秋,“我的妈妈呀……”
李映秋嘴唇颤抖,声如细蝇头,“小凝……对不起……”她终于哭出声来,“对不起小凝……我对不起你……”
“你憎恨我爸,连带着憎恨我……如果没有我,你追求起你自己的幸福来,更为轻松自在吧……因为抛下了我,心里总是难免有些内疚,因此更怪罪于我了,如果没有我,你又怎么会背负上这样的心理压力呢……总而言之,我就是你人生道路上的绊脚石,拦路虎……”许凝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口才竟然如此之好,抨击起自己的母亲来,竟是口若悬河。
李映秋完全无法辩白,只不停地喃喃道,“对不起,小凝……对不起……”她终于支持不住,身子软软瘫倒,坐到地上。
“其实也好啦,你害得沈承泽没有了妈妈,你幸好有个女儿可以赔给他,无论是妹妹也好,女仆女佣也好,反正随便吧……怎么折腾都行,也算是一种弥补了……”许凝再度笑了起来,“亲爱的妈妈,我猜的对不对?”
“小凝……沈承泽的妈妈……真的不是我推下楼的……”李映秋虚弱地坚持道。
许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是你还是沈德元?他们说,沈德元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啊,为了你,把所有的罪都扛了下来。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听说出狱了啊,怎么没来解救你?”
李映秋微仰着头,绝望看着许凝,“小凝……”她嗫嚅着嘴唇,真想叫她别说了……她说的话,像把锋利的刀,反复地捅进她心窝子。
“我会从沈家走出去。至于你,随便吧。不过这里真的也还不错,吃穿都不用操心,蛮好的,很适合养老。”许凝最后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出门。
李映秋怔怔地,门没关好,大风把门霍然吹开,迅疾的雨水顿时随风飘进屋里来,门边的小地垫子很快便被淋得透湿。
李映秋蓦地清醒过来,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冲出门大叫,“小凝……小凝……”
雨很大,到处茫茫一片,哪里还有许凝的身影。
李映秋放声大哭。
许凝一路疾走,眼前灰蒙蒙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她感冒原本就才好,此刻又是一场大雨,顿时便头晕脑涨起来,脚下也跟着一软,整个人便摔倒在地。
因为大雨,地上积了水,她任由自己泡在雨水里,心头到底痛不痛,还真分辨不出来。
真可笑,原来普天之下,就没一个人对她是真心疼爱……沈承泽……他……他又怎么可能真心爱她!无论将郑雪推下楼的是沈德元还是李映秋,郑雪的死,李映秋怎么也脱不了干系!他又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害得自己妈妈惨死的女人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