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人也曾在她面前缓缓折腰,衣若素雪,发若流泉。
他对她说,此生不离不弃,永在君前。
不过妄言。
叶无咎初登大宝的时候,恰是一季梨花开谢,落花成雪,掩了人间无尽爱恨。
她那一年堪堪十三岁年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便头戴凤冠,身披凰衣,坐在了那个世间最尊贵也最寂寞的位置。
登基那一日里,风和日丽,大殿之上众臣跪伏,大殿之下万国来朝,塑月山河也尽皆向她低头拜伏。
——却有几个真心?
皇座之上还带着幼童天真圆润的少女,于凤冠珊瑚串成的流苏之下,弯唇冷笑。
无咎知道,他们人人都盼她死去。
因为她有那样一对疯狂的父母。
小的时候,有叔叔姑妈夸她小小年纪便是芙蓉面孔,哪知转过头去,冷笑一声,低低两个字,孽种。
无咎的母亲本是她父亲的弟媳,为了得到那个女人,她的父亲杀弟屠臣,将还没有满月的侄女流放千里之外,当她的母亲被强掳入宫的时候,地面上血迹殷殷,尚且鲜艳。
他把那个从踏进宫门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再未微笑过的女子,强留在身边十五年,于她逝去的那夜,自尽而死。
这便是她的父母。
他们眼里看的,心里爱的,从不是她,从没有她。
母亲也好,父亲也好,他们不曾看她一眼,不曾拥抱过她。
于是她便明白,这偌大宫廷里,除了她自己,没有谁站在她一边——包括她的父母。
在这个世界上,人所能倚仗的,不过还是自己这孑然一身。
她这么冷冷想着的时候,,那个人便这样到了她面前。
当时宫院里有灯光辽远,远处夜雾深重,而那个人素衣乌发,慢慢向她折腰时候,清瘦身材有一种竹一般的弧度。
然后,他对她说:“臣祭使计都,此生不离不弃,永在君前。”
说话的时候,那个青年乌黑的头发如流泉一般,从肩上无声滑下,无咎只怔怔的觉得,他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
王座上的孩子忽然就稚气了起来,她跳下去,到了青年面前,仰着脸看他,计都一笑,轻轻把她抱起来。无咎一愣。计都笑看她,问她这么抱着是不是不舒服,她怔怔的摇头,抓着青年黑色的长发,细细的说:“在你之前,从没有人抱过我……”
说完,她带着一种小动物一样的不安,向他怀里靠了靠,觉得暖和又舒服,一张秀丽容颜上就带起了一种细微的满足。
这样微不足道的关怀,就能让她高兴吗?计都微微皱了下眉,随即轻不可闻的叹气,她却没有察觉到青年的眼神里温润的怜惜,转而兴致勃勃的问他,为什么说此生不离不弃,用在君前。
计都笑起来,说:“那是因为我是您的祭使啊。”
这么说着的时候,宫苑外有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有宫娥大臣脚步声纷沓而来,侍从启奏,大宴将开,请女帝驾临。
她恋恋不舍,计都含笑把她放了下来,再度向她躬身为礼,向她重复。
此生不离不弃,永在君前
后来无咎才知道,祭使之于她的意义。
祭使者,司掌帝国所有祭祀神事,是这偌大帝国是最高神官,且,与她同进同退。
新帝登基,祭使随之更换,帝退位或驾崩,祭使也随之退隐。
祭使之于帝王,犹若半身,每一代的祭使,都在灵山之上为着他的帝王日夜祈祷,以求帝王长命百岁,治世长久。
当夜,为她做完祈祷,按照规矩,新帝已然继位,那么祭使就该登上灵山,从此之后,除非大婚立嗣,退位驾崩之外的大典,祭使再不会离开灵山。
丞相送了计都离开,无咎站在宫城之上,目送着夜色之中车队离京而去,小小的单薄身躯被包裹于夜风中猎猎舞动的广袖长衣之中,几乎要随风化去。
望着终于消失在黑暗中的车队,无咎心底慢慢浮着一层无法形容的感觉。
有微妙的惆怅,淡淡的欢愉,最终,是安心。
——他将为她祈祷,一生一世。
这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属于她,只属于她。
那一夜,风冷露重,梨花荼蘼,如同落雪。
当时也有花瓣卷落她的肩头,轻得没有重量,仿佛计都的拥抱。
计都之于无咎,便是生命里最初的温暖,最初的拥抱。
这样想着,再转过身去面对身后大臣侍从的少女,脸上却没有了刚才一丝一毫的温柔,只有一种别样的,孩子所不应有的乖戾。
她长笑一声,举步而去。
从那天之后,无咎便经常接到从灵山上而来,计都的信。
最开始的信,是详细的告诉她,通过星相,国里哪出恐怕要有水灾,某处可能饥荒,无咎撇嘴,回信道,这些星相结果每半个月便要从灵山上下来,何必单独写信给她。
信发出去了,无咎忽而后悔起来,觉得如果从此之后计都不再写信给她了怎么办?但是发已经发出了,她又不愿丢了面子追回去,就提心吊胆的干等,不知道计都还会不会写信给她。
那段日子里,她的性子越发乖戾无常,恰好有个官员上书提议要招回她同母异父的姐姐,当堂之上,她看了奏折,大笑三声,掷在地上,就要将之满门抄斩,被诸多重臣死死拦住,才该判了合家流放。
这股变本加厉的乖戾并没有持续很久,十天之后,灵山上来的一封信,抚平了小小女帝所有的怒气。
从此之后,计都写给她的信里,只和她闲聊,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功课还好?然后告诉她自己最近看了什么书,学习到了什么东西,和她探讨为君之道,偶尔还会寄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有次,他寄了一对雪白的兔子给无咎,说是自己在灵山上偶然拣的。
她看着那红眼睛的小家伙嗤笑,说这么肥不如炖来吃了。话虽这么说,却自己亲手在寝殿的廊下给它们搭了个窝,任它们叼着胡萝卜跳上她的膝盖撒娇。
计都还送过她一瓶药,说是夜观她的星位,发现她最近可能伤风,这瓶药要用的时候碾碎了煎服,效果最好。接到信的时候,无咎当真在伤风,喷嚏打得话都说出来,把药倒在银盘里一看,全是不知道什么植物的种子,大颗大颗的,圆润得像是莲子。
御医说陛下如要服食,需先经御医院审了才行,她冷笑一声,说谁说我要吃了?便命人把御医赶了出去,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小心翼翼拿针线把它们串成一串。
她养尊处优,从未动过针线,这一次,十指鲜血淋漓,才换得一挂珠串,她心满意足拿在手里,于两只好奇的兔子面前晃了一晃,挂在颈上,藏在衣里。
——这是计都送她的,不让别人看了去。
十四岁生日那天,她收到了灵山上送来的一对木刻的镯子,送来的人说,这是计都亲自去灵山极险的地方,从千年灵树上取来的树枝,于灵泉之中浸润千夜之后,由计都亲手制作而成,可祛邪辟毒。
无咎楞了愣,追问使者,说浸泡千夜,岂不是她还没登基的时候就开始做了?
使者笑起来,恭敬对她说,从您出生那天起,祭使大人便开始为您祈祷,希望您福寿绵长,这对镯子,不过是大人为您制作的其中一个罢了。他顿了顿:祭使大人还在修行的时候,就开始准备日后送给您的东西,还苦恼的嘀咕,说他一个从不下山的男人,靠着书本里的知识做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您会不会喜欢呢,但是,这么小小的烦恼着,大人依旧很开心的做着。
那一瞬间,十四岁的孩子险些潸然泪下。
父亲也好,兄长也好,不过如此了吧。
她这样想着,小心翼翼的戴上那对于她一身璎珞严妆而言,过于朴素的手镯。
十五岁那年的生日,她收到的礼物是一坛用灵山之雪并雪莲花酿成,计都亲手所制的酒,十年陈酿,靠近红绸的泥封,就隐隐约约能闻到清澈绵长的酒香。
这回,无咎没有再问使者什么,她只是小心翼翼的把酒坛抱到了膝上,轻轻的抚摸,不知怎的,就觉得自己看到了十年前计都把这坛酒埋下的样子。
那时候他比现在的自己应该还小些罢,笨手笨脚,小心翼翼的在清澈的雪泉旁挖好小小的酒窖,埋了下去。
他埋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自己要为之祈祷的君主是什么样子?
想着想着,慢慢的,面孔贴上酒坛,触感冰凉而粗粝,却让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哪,从我出生开始,就你只想着我,只为我祈祷吧?
她低低喃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那远在灵山之巅的男人说,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请,只想着我一个人,只属于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