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宁睡到天光大亮才醒。捂着被子睡了一夜,昨夜的不适似乎消散,她披着头发坐起,看见千夏坐在屏风外发呆。
“千夏。”
听到许安宁叫她的名字,千夏这才从游离的神思中收回来。
“夫人醒了啊。”她的脸上挂着笑,那是一种充满希望的表情。
府邸深宅,算计重重,她一介宫婢,从何得来的希望。
许安宁任由千夏扶着,一个字也没有问,默默地受千夏照顾,洗漱、挽发、喝些清粥淡茶。
“夫人,今日天儿有些阴沉,还要出去走走么?”千夏一边将碗碟收回托盘里,一边耐心询问许安宁的意思。
“不去。”许安宁自己起身拿出放在抽屉里的刀,以及已经刻出雏形的木棒,像前些日子一样继续雕雕刻刻。
这一举动提醒了千夏,她连忙从帘卷中抽出那一小截惹来麻烦的黄杨木,笑盈盈地递到许安宁面前,“夫人,用这个吧,这个好刻。”
许安宁极为平静地放下旧木,握上新木,在和千夏四目相对时,孩子气地开口道,“讲故事。”
“讲故事?”千夏眨巴两下眼睛,然后才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很久很久之前,世上还并未有鹿氏一族。先祖奶奶本是住在深山的柴女,一日上山采药时,遇上一只被饿狼群围捕的白鹿。”
“先祖奶奶不忍见那白鹿丧命,于是涉险与饿狼群拼杀。勇毅的先祖奶奶杀死头狼,还驱散了剩下的狼群。白鹿获救,跪地致谢,还自断一角,而后消失不见。”
“几日后,还未出嫁的先祖奶奶忽然怀有身孕,九月之后,诞下一名女婴,就在那日,白鹿留下的断角也随即消弭。先祖奶奶感怀天巫恩情,便将‘鹿’定为女婴的姓氏。”
“那女婴便是鹿氏的玄祖奶奶。玄祖奶奶知晓天地玄妙,可与万物通灵,以天巫法道助百姓避灾避难。此后,鹿氏渐渐庞大,将天巫法道代代相传,繁衍生息。”
千夏说鹿氏祖史时,许安宁始终木然地重复着手上的雕刻动作。
许安宁的祖母曾跟她说过,天巫法道发源于天地初开之时,乃是一种遗留于世的神术。鹿氏救白鹿而得法,从此开出天巫法道后人新的一脉,和祖母家族韦氏以血喂凰的故事异曲同工。
只可惜,自两百年前,一股叫做万尘法道的新生势力崛起,其来势汹汹,声势浩大,竟在一百年间,将承袭天巫法道的几大血脉铲除得所剩无几。
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安宁的祖母会被夫家说成痴傻无能之人的原因——与其说是掩藏,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想到这里,许安宁忽然不那么恨祖父了。并且,她还猜想到了鹿氏族人现在的境况。
在她上一世还没有丧生时,她就已经知道九黎国的邻居凌云国内也已经开始奉行万尘法道。万尘法道之辈眼中容不得沙子,他们能将鹿氏大族连根拔起,就绝不可能手下留情。然而,鹿黛珂竟留有一命,想来也是看在本府王爷的颜面上吧。
“夫人,四世子来啦。”门外传来一个陌生宫婢的声音,千夏收住话头,忙去开门。
许安宁一刻不停地雕刻,即便东陵泓熙已经顶着肿如核桃的眼睛搬了小凳坐在她对面。
“娘亲,你脸上还疼不疼?”东陵泓熙一直盯着许安宁脸上的烂疤细看,半分嫌弃害怕都没有。
许安宁望他一眼,稍稍点头。
“千夏,你取药膏来,我替娘亲上药。”东陵泓熙说着便命昆公公去倒水来给自己洗手,“娘亲,一会儿上药定会有些疼,你要忍一忍。”
许安宁仍是坚持雕刻,对于东陵泓熙的话,她只不过再次点了点头。
“娘亲,你在刻什么?”看许安宁手也不停,东陵泓熙托着腮看向她手里刚刻出人形的短木,“是要刻好送给我的么?”
许安宁终于抬眼,这一次,她摇头,俯身悄然道,“这是给千夏的。她要走了。”
“千夏要去哪?”东陵泓熙也陪着许安宁说悄悄话。
取药回来的千夏看到这双母子亲热说话的情景,一时间又有些于心不忍。真的要让林琼将夫人带离王府吗?那样夫人就见不到四世子了……
不行!夫人不能在这破地方多待一刻了!时间一久,那群虎视眈眈的小人会更加放肆,这一次是搜身,下一次还指不定要对夫人做出什么阴狠卑鄙的事来!
“千夏你在发什么愣?”东陵泓熙不满道。
千夏莞尔,递上药盒,躬身赔罪,“世子见谅,方才婢子一心想着给夫人说什么故事,一时走了神。”
“说故事?”东陵泓熙接过药盒,站在许安宁的椅旁小心用点药棒推开药膏,“娘亲喜欢听什么?昆公公跟我说过很多故事呢!”
因为伤处疼痛,许安宁微微眯着眼,又点点头。
东陵泓熙顽劣一笑,“从前这世上有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名叫鹿黛珂。她嫁给了世上最潇洒的男子,东陵时瑾。”
听到这话,昆公公和千夏都悄悄露出了微笑。
东陵泓熙放下点药棒,又凑到许安宁耳旁,轻声道,“娘亲,我昨晚一心急,把父王留下的休书拿出来了……”
许安宁侧目看这六岁的男孩,眼神里多了几分别的颜色。
东陵泓熙拱手垂头,施以大礼,“娘亲曾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这样做。可是儿子实在无法,儿子不能看着娘亲陷入危险。”
许安宁之所以惊愕,除了听说休书之外,更诧异于这六岁小儿知道休书在哪。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东西早就已经准备好,而且还是特意备来护身的。
“好。那这个,也给你。”许安宁对东陵泓熙的话如若未闻,她拿起雕成九黎国国君模样的木偶交给他,“拿去收好。关键时刻,才能拿出来,像上回一样用。”
昆公公看得有些发怔,并不知大夫人和四世子各在做什么。
千夏也不明白。但东陵泓熙收下木偶道过谢后,似乎就准备走,千夏只得替夫人相送。
四世子走后,西厢又寂静如常。对于千夏而言,这一天的白天尤其漫长。
好在夫人并没有察觉什么,她始终在雕木偶,比以往都专注。
黄杨木果然更好雕刻,到黄昏时分,许安宁手里的人偶已经颇具韵味。和第一个木偶不同的是,这次所刻为一女子,其亭亭玉立,生有柳眉星目,只是神色冷若冰霜。
许安宁端详着记忆中自己的面孔,眸色冰凉。
天色渐黑,用过晚膳后,许安宁叫了千夏,命她进内厢。
“你将这,交给族中当家。”
千夏不解,“夫人你这是……”
“要走,你走。我不能走。”许安宁直视着千夏的眼睛,严肃认真。
“夫人!”千夏面露惊惧,拼命摇头,“林琼先生是来救你的,你一定要跟先生走!”
许安宁伸出布满血泡的手掌,轻压在有些慌神的千夏肩上,“我以前,是否跟你说过,要等一个机会这样的话?”
千夏忙不迭地点头。
“没错,现在,我等到机会了。”
戌时至,天已黑透。从昨夜开始盯梢的王府守卫终于在萧墙上等到了一个黑影。
“有刺客!捉刺客!”
黑影轻盈灵巧,直奔书堂西厢而去。
他四下搜寻熟悉的身影,直到听见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喊,“林琼哥!”
黑影从墙上跳下,见只有千夏一人,忙问,“二小姐呢?”
“夫人……夫人说她不走,她命我去替她送信。”千夏哭得凄凄,目光却坚毅执着,带有视死如归的决心。
夫人,保重啊,等千夏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