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
钝刀猛地一偏,刀锋歪开,险些割破许安宁的手掌。还好掌中有木屑相挡。
许安宁长长地吸上一口气,而后如释重负般地抬起头来。
身旁的千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手中所刻的小人像终于有了点形。手臂粗细的木棒顶端,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轮廓。
人像上尚未刻容貌,却生生让许安宁又看出那张脸来。
除掉他的天子桂冠,卸下他的锦衣玉环,这样世人就都能看清楚那张令人深恶痛绝的面孔,看清楚其上所有五官中藏不住的罪恶与丑陋。
刻了半日,许安宁极为累乏,于是放下刻刀,向后仰靠在软榻上。
四下寂然,好似天和地都空无一物。
自火灾后,许安宁就一直住在六王府书堂的西厢房内。明明后寝宫还有一处完好的宫院空着,可王妃并无意安排许安宁住进去。
王爷未归府,王妃也未曾前来探视,只差人问候过两次,膏药也送过几回。四世子唯一偷跑来看一眼,结果就被郡主告了状,挨罚禁足,还加重了功课。
无人来访的书堂厢房一带静寂得独成了一院,许安宁平日就在此处刻木,看书,晒暖。
千夏有时觉得烦闷,就悄悄在许安宁面前嘀咕两句。
许安宁却觉得舒朗。她现在正是要这样的机会,安安静静,无人打扰,休养生息。
想着想着,许安宁便又浅浅睡了过去。
“诗儿诗儿!”千夏压低了声音呼唤一名在典膳所理事的宫婢。
西南宫院的人你莫去牵扯。
膳房的管事嬷嬷曾叮嘱过的话又在这个叫做诗儿的宫婢耳旁响起,她悄悄回头看了看躲藏在窗角下的千夏,又望一眼自己手腕内侧的小伤疤,终究还是叹口气,放下手中的食材,不动声色地移步到了窗旁。
“你来干什么……”膳房明明空无一人,但诗儿仍是压低了声音讲话,“你不用照顾夫人吗……”
“诗儿你能不能帮着找一段黄杨木?”
说完这话,千夏心中也有些不安,毕竟是黄杨木啊,每逢一些特殊节日时,王府才会去采买置办一些新的黄杨木回来作芬香清宅来用,可远远不是膳房里那些僻陋柴火木能比得上的。
“我哪有这个!”诗儿低声惊呼,“你快些回去!”
“不行!”
一想到昨日夜里替大夫人擦拭手掌时,见到她掌中那些血泡,千夏就咬了牙下决心要取一段黄杨木回去,哪怕为此她要吃一些苦头。
“诗儿,府中唯有你能帮我了。你帮我这次,我定记着你的人情!”
这丫头!
诗儿在心中长吁短叹。
昔日她们同在大夫人跟前时,千夏仗义大胆,挺身而出替诗儿拦下了那个纠缠不清的痞子同乡,若不是她,自己当时定就割腕了却残生,如今也不会好生生站在这膳房之中。
嗨!都是人情债!
“你等着!天黑之后,晚膳之前来取!”
诗儿丢下话,便回身不见了人影。
膳房中明明并无二人,可是诗儿却如同做了贼一般,只听见胸膛中咚咚乱响,耳旁嗡嗡乱乱。
哪有黄杨木?她当然知道。
王府的宗庙中长年供着一些香木,其中就有黄杨木。诗儿曾陪着膳房的嬷嬷一同去宗庙换过供品,她还问过那些香木都叫什么呢……
可是,即便是府中不用的香木,也自有人收走处理,轮不到他们这些下人来惦记。
“文嬷嬷负责放香木,田公公负责收……那数量自然也不用核对……”
眉目越来越清晰的诗儿却感觉自己胆儿越来越小。她一步步朝后院走,总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万丈深渊。
“王妃。”一个嬷嬷迈入了前厅,见了王妃连身福礼。
香雪兰正在认真绣着一枚荷包,荷包上鸳鸯戏水图即将完工,旁人看着栩栩如生。因而嬷嬷来报时,她也未曾抬过头,只轻轻地“嗯”了声。
“方才有人见到大夫人的宫婢出来走动。”嬷嬷如实叙述。
“哦?”香雪兰稍微停针,很快又继续穿针引线,只匆匆撩起上眼皮扫那嬷嬷一眼,“去了哪?”
“去了膳房外,找了一个旧相识的宫婢,不知二人说了什么。”
她果然坐不住了啊。
可是半年前鹿黛珂分明已经被太医诊为痴傻,且当时自己也找人再三确认了,不会有误。此次雷火意外之后,更嬷嬷们说是既伤了脸,更扯了经,按理应当更加神志不清的。
那,这回不安生的,莫非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宫婢?
香雪兰思忖片刻又垂下头去,“可是向人讨要些什么吃食?”
“回王妃,那宫婢似乎是讨要一段香木。”嬷嬷将宫婢们看到的齐齐报出来给王妃审听,“而且,讨的还是用过的。因为膳房那宫婢在见了她之后,悄悄去问负责收拣佛堂的田公公买下了一小段黄杨木。”
不过香木而已,用过的在香雪兰眼里看来就更加不值钱——这等小玩意,如何让人唱大戏。
香雪兰将绣线搁在桌上,双手交叠放于身前,淡淡问,“今日二房在做什么?”
“回王妃,二夫人的娘家送了些新的首饰花样来,二夫人应该在试新簪。”
试新簪呐。那还真是太好了。
夜色将临,书堂西厢里,千夏为许安宁摆好晚膳便收起托盘退下。
许安宁手软无力,勉强撑着端起碗来,结果不小心还是松晃了手,碗没有打碎,却摔了一桌一地的饭。
“千夏。”
拉扯着嘶哑的嗓音,许安宁尽可能大声地喊了声。
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应声。
“千夏。”许安宁重复一次。
结果依旧不变。
许安宁放下筷子,平静无常地坐着,像在等什么到来。
按照约定好的,千夏又溜到了膳房窗外。
此时的膳房热闹不已,嬷嬷和公公们说话的声音交错相织,其中还伴杂着锅碗瓢盆的撞击声。
“诗儿……”千夏猫着腰在窗下轻轻唤名。
不多时,一小截黄杨木从内抛下。
千夏窃喜,稳稳接住,转身便往回走。
即将开晚膳,府中下人多在中厅忙事,后院西北向的穿廊基本无人走动。这是来之前就已经算好的事情。
尽管如此,千夏的脚步还是越来越快,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一段质地软些的木头递给大夫人,好让她手掌里的血泡不要再与日递增,好让她能把记得的人像都刻清楚些……
“诶嘿!这是谁啊!瞎了吗!”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耳旁响起,千夏如梦初醒地抬头,怔怔看了一刻。
“清荷姐姐。”千夏连忙施礼。
“疼死我了。”叫做清荷的宫婢在原地小跳两下,手中掌住的灯也随着晃了晃,“你走路不看路的吗?”
千夏垂头不敢抬起,施礼赔罪的手紧紧压住慌忙藏进衣袖中的木头,急急道,“姐姐恕罪……”
“罢了罢了,我还得给王妃送簪去。”清荷也不多追究,提着灯匆匆走了。
千夏赶紧往西北厢快步而去,她抚抚胸口,又偷偷伸手入袖摸了摸黄杨木,而后宽心一笑,继续快行归去。
王府的和蕴斋里,唯有王妃一人独坐。
由于大夫人半年前被诊为患了痴傻病,因而王府晚膳就不再留有她的席位。府上世子和郡主年纪尚幼,膳食都送入了各宫。如今六王爷又不在府上,晚膳只消王妃和二夫人到场就可以开动了。
等了许久,二夫人才姗姗来迟,一上桌便连声跟王妃赔礼。
“都怪下人手笨,梳个新发髻耽误了时间。让姐姐久等了,还请姐姐莫怪。”林含笑笑靥如花,头上并未簪任何新饰,所梳的发髻也很是平平。
香雪兰心中冷哼,亏得你有一片绿叶衬红花的心呢,还能忍住不戴你的新簪出来炫耀。
“妹妹这是说哪里的话。”桌面上,香雪兰伸手拉住林含笑的手,“妹妹送本妃的珊瑚手钏和落雪耳坠都很是上眼,是做姐姐的要谢谢妹妹呢。”
林含笑也反手握住香雪兰的指尖,笑眼弯弯,嘴角上翘,心里却忍不住咒骂:你这妇人是眼瞎吗,最好看的锦绣芙蓉簪都赠予你了,你却偏偏不说!
“姐姐是不喜那锦绣芙蓉簪么?”林含笑面露怯怯,语声也低了下去。
“锦绣芙蓉簪?”香雪兰面上的笑容有些发僵,她看了林含笑一眼,随即转面去看自己的婢女,“清莲,你是不是点漏了?”
香雪兰在“漏”字上故意加重语调,一声呵斥让清莲噗通跪下。
“回王妃,婢子不敢!清荷送来时,便只有两样!求王妃查证!”
查证二字说出来,此事便不再是两个妇人间的往来小事。
林含笑也竖眉瞪目朝向自己的贴身宫婢,“清荷你这贱蹄子可是故意要挑拨王妃与我的关系?!”
“清荷不敢!”
同样跪地不起的清荷战战兢兢,她明明在入东南宫院之前还检查了一道,怎么可能少一样!
但是,若是妄图追查王妃的贴身宫婢的罪责,那便是自寻死路。
清荷垂泪跪向林含笑,眼一闭心一横,颤声道,“宫婢方才在后院西廊被一个面生的小婢撞了一下,不知……不知……”
“面生的小婢?”几个嬷嬷接过话去,而后朝香雪兰和林含笑躬身请示,“府中唯有那西北宫院的千夏极少在府中走动,要不要差人去书堂西厢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