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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里柯卡氏综合症

我写过几篇幽默小品文,譬如《塞拉西一世的狗》、《我的造谣生涯》等,逗个乐子而已。然而有人不负责任地写一篇评论,称我为“中国的里柯卡”,几陷我于逆境。

起先不清楚这事,一次换煤气罐遇见熟人,下自行车拉手不提。我说:“过年过得好哇!”他不回答,笑眯眯地手指我,又拍自己脑袋。

“你……看我这脑袋,人家说你是,想想,想想,中国的……什么卡?”他皱着眉头思考。

“雅西卡、柯尼卡?”一个相机,一个胶卷。

“不是不是,”他说得极快,把食指弯起来,用关节叩自己的脑门,“还有什么卡?你说。”

艾柯卡,我没提这个名字,美国汽车大王,我连驴车大王都不是。“牡丹卡?”我提醒他。

“别开玩笑。”

我就犹豫地回答:“卡萨布兰卡么?”这样说我也拿不准,这是摩洛哥一城市,拍出同名电影,亦有同名插曲。但我怎么是“中国的卡萨布兰卡”呢?北非谍影?我只听过苏州是“中国的威尼斯”。

“不是,”他否认,使我松了一口气,“没这么长。”

然后,他把那张报纸的名称告诉我,又拍拍我的肩膀,说:“干得不错!”

我推着煤气罐陷入迷惘。卡?我回家得先查字典,可惜字典缺陷太大,以字头为序,如“白菜、白果、白痴”,查不到尾音。我又辗转找到那张报纸。

这报纸不大,在我们这儿发行。文章是在随笔沸腾的那种“周末版”上发的,严格说它算不上评论,是随感一类,署名曰“南天竹”。文章说我写的几篇短文“明快、令人解颐”,全是不关痛痒的谬赞。要命的在于他说我“堪称中国的里柯卡”。

这使我很不堪,里柯卡的大名我当然知道,是美洲大陆继马克吐温之后第二位幽默大师,加拿大的教授。我怎么能和人家比,就算他是外国人也不宜这样地贬低人家。里柯卡的《琼斯先生的悲惨命运》等小品文是被广泛选载的名篇。他在《我们今晚有幸》中提到,他的幽默讲演让听众笑得心脏病发作,主持人慌慌张张地抢过话筒,问在场的有没有医生。里柯卡得意极了,使听众笑浪不断。主持人再次抢到话筒,问殡葬馆的老板是否在场,可见,里先生的幽默与残忍都是第一流的,非我能比之万一。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一天,局长走进我的办公室,他轻易不串办公室。我的头像摄像机一样追随他的举止,看他背手踱至窗台,以二指拈花叶,回头问:

“文竹——”

我点头,“文竹,正是文竹”。

“养得挺好哇,”他背手朝我踱来,脸上如沐春风那样笑着,又伸手把我上衣兜翻将出来,看着我说:“里柯卡——”

他会说里柯卡!我脑袋嗡一下,恢复过来之后,彻底地把此事说出来,里柯卡是谁,他写的是什么,我怎样不及里柯卡!结尾时强调:1.里柯卡没写过黄色和反动作品。2.我和我们家亲戚都不认识写评论的“南天竹”。一气说完之后,我抹了把汗,坐下。

局长微笑着,踱向报架子,拿《农民日报》翻了翻,说“挺好”,然后走了。我看他要走,又追上去,又补充了一句愚蠢的话:“南天竹也不是我的化名。”他末置可否。

我又坐下,很累呀,局长却说“挺好”。什么挺好,里柯卡写得挺好?我对加拿大当代文学状况了解得挺好?我很苦闷。

越几日,我又遇到一位在当地文学界素有威望的泰斗,因为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文学泰斗。他见我就开始严肃了,我暗忖,里柯卡的事跟他说不说?他若不知此事,我提出来就属于炫耀。我沉默着。

他是山东人,很直率,仍皱着眉头,“最近,有评论,说你什么?”

完了,我得解释,但吸取上次与局长谈话的教训,这回要以守为攻。我仍埋头不语,等他说。

他果然说道:“鲁迅早就说,对文学新人有捧杀和棒杀两种……”

我赶紧插一句:“对我属于棒杀,表现上是捧我,但实际上是用大棒子在屁股后面追击。”

他听到这里,眉宇清朗了。

我接着说:“拿里柯卡的事来说,我思想负担很重。这件事,往大说影响中加两国关系,往小说也损害了我个人的健康状况。”

他很惊讶,甚至有些欣慰了。

“我写的玩意儿不行。”我接说,“差远了,都是评论害了我。”

他已经完全不生气了,很亲近地说:“里柯卡写得怎么样?说实话我没读过他的书。”

我说:“我也没读过,估计不怎么样。”话一出口,我觉得不妙,这不是骄傲吗?又补充一句,“跟我比那是天上地下,人家毕竟是外国的。”

“外国的也不一定都好。”他以浓重的鲁南口音说,说过把嘴角撇着向下拉,仿佛我不同意,嘴角便不松开。

我诺诺,两人握手告别。

对于其他由于“里柯卡”的原因而惊讶或愤慨的人,我分别向他们解释:一定要告“南天竹”。他们纷纷劝我别告,“人家也是好意”。他们说。第二种解释也令大家满意,曰:“南天竹”其不读书,他们平生只读过两本书,一是里柯卡的,一是我的,因而串起来写文章就不奇怪。大家说:“不读书不行,写文章不读书哪行?”一位老先生向我阐述厚积薄发的道理,说到“厚积”时,用左掌向地下连续铲了四五次。我对他说:“您这个道理(连这个手势——没敢说出来)一定告诉南天竹。”我虽不厚积,也未曾薄发。南天竹出语愚昧,是薄发的典型案例。

这事算告一段落了。但我居小城,凡事都有波及效应,第二拨人不久又上来了。他们是没有什么分量,但很好奇很执着的人。

有一人(盐业公司的干部)见了我,不顾众人在场,老远就伸出手,嘴里说:“里、里……”

我快速回答:“里柯卡、李柯卡、里科克。”

“你说什么?”他茫然了。

“这是斯蒂芬,里柯卡姓名的不同译法。”趁他没反应过来,我转身走了。

在第二拨人中,介意我与里柯卡比肩并因此不满的人很少,但他们的要害是打听:“里柯卡到底是干什么的?”再次我陷于逆境。我方悟出“南天竹”这种评论手法的歹毒。他为什么不称我是“中国的莎士比亚”,非不能也,而不为也。没人打听莎士比亚是谁,我却要向中国人民解释里柯卡。以后我写文学评论,一定将某人称为“文学界的三相”,让人们去索引考据三相。三相是我的朋友,姓张,是木匠,亦曰“木匠界人士”。

就这样,我不明不白地回答着与里柯卡有关无关的事,回到家里也埋头沉思。实际上我并未沉思,没什么可沉思的,只是累。我在一个时期内,觉得喉咙发干,见到熟人习惯性地站直身板,因而腿酸。这一个“酸”字真是传神,是比酸还酸的一种滋味。妻子劝我去医院看看,我自割除阑尾后,就没拜访医院,今天只好去了。“南天竹”,分明是孔子主的“陷父于不义”那种人。子曰,爹用小巴棍敲打你,可以受着。用大木棒毒殴,则要鼠窜。不然(将儿子打死)置父于不利的位置(大杖则受,大杖则走,不陷父于不义)。大夫,我说的是一位中医,拿一只枯手捏我的脉。他桌上竟然也放着血压计。

“舌苔。”他说。我早就料到他要说,将舌头如蛟龙出水般“刷”地挂下。我小时候见过一种人,用钢片弯着舌头,据说是满洲国学校学的。刮舌苔,岂不坑了这个中医?

中医已刷刷地开方子,我偷觑,见是“朱砂、柏子、丹参、淫羊藿”等药。我小声问:“这病……”

“肾虚呀,”他边写方子边说,“你是头重脚轻,四肢无力。你最近是不是说话太多?”

“是太多,我老是解释一些事,比方说……”

“少说,”中医打断我的话,“古人寡辞,懂不懂。夸夸其谈,一来误国,二来伤身,有什么好处?”

虽然这是批评我,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毕竟可以暂时不谈里柯卡了。回到家,我边煎服这些治疗由里柯卡而肾虚的药,边想起了一个创意。我把里柯卡的材料用电脑打成一份材料,谁胆敢再问我,就塞他一张完事。

材料写道:“里柯卡(1869-1944),加拿大作家,麦吉尔大学经济学教授。他自幼清苦,自学成才。从多伦多大学毕业后,坚持业余创作达三十年之久。里柯卡在经济学界虽无建树,但撰写幽默小品集达二十种之多,文笔犀利。代表作有《小镇艳阳录》、《我眼里的英格兰》等。”我每天揣着十多份复印的“里柯卡简介”上班,机警地塞给某些人。一次,我走在人行过街天桥上,真想朝下撒一把。因为这些字纸一旦进了口袋,就成了负担。我从兜里找东西时,摊在桌面上的总是这些“里柯卡”。还有一次,办公室的女同事神秘地走来,我马上从口袋里拈出一页纸,在她微启朱唇时,我抢在前头说:

“都在这上边,里柯卡。”

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清。她接过纸,惊讶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反问:“你说什么?”

她把这页纸掷过来说:“你住的房子要动迁了。”

“动一一迁?”我费力地思索着。

“别装傻了。动迁就是扒旧楼,盖新楼呀。”女同事不屑地回答。

你看看,让里柯卡弄的,我思考平凡的生活问题已经产生困难。作为一种病症,业已转深。星期日,妻子洗衣服,从我裤子里掏出一叠“里柯卡简介”很不满。“揣这干吗?你这是里、里什么?”

我赶紧阻止她:“别念,千万别念这些话。”

在梦中,里柯卡也没有放过我。我梦见去北京的加拿大使馆领一种奖。许多人站在大厅里,黑西服、白领结,双手在肚脐处交叉而握。一人念颁奖词,念一句向上翻一下白眼。最后,他念道:“请走上台来荣幸地从国王陛下手里接受奖章。”加拿大有没有国王?我弄不大清楚,我记得有国王,而且是很好的国王。我百感交集地走上前,把脖子递过去。这奖章有向日葵那么大,用铁丝穿过。我忍受着铁丝勒进脖子的不适(因为是做梦,就不算太不适)发表演讲。我大致表达了下面几层意思:我实在算不了什么,而贵国的白求恩大夫才是英雄,毛主席曾经说:“我只跟他见过一面,那是在晋察冀边区。”而我散发里柯卡简历完全是出于防范。

而生活中,又有一种谣言问世,说我散发里柯卡简历是“借洋人抬高自己”。我明白,撒简历的范围有些大了,但我在这种打击下仍没有退缩,又创意一种新招。

一日,当一位好奇人士又和我谈里柯卡时,我告诉他:“斯蒂芬,里柯卡就是加拿大的鲍尔吉,原野。”

他一下一下地眨巴眼睛,陷入困惑。活该,谁让你乱打听。为了加深他的糊涂,我又说:“人眼每分钟平均眨动8.21次。”

这是科学,科学是第一生产力。我撇下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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