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鲁古雅乡鄂温克族居民的定居点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费入住。这些尖顶房子由粗拙的木料盖成,既简约又洋气。在这里,你说自己来到了北欧也不算胡思乱想。六月,长着小圆叶子的山杨树环绕着黑色调的民居和博物馆,像一群穿浅绿裙子的小孩围着棕熊跳舞。冬天这里会更好看,四五个月不化的白雪簇拥着这些笨拙的房子过冬,天空天天蓝。
我去一家访问,主人姓涂。他家的厅堂里面的瓷砖啊、电视洗衣机与城里无异,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猎枪上山打来的,是政府发放。老涂客厅供着一盏灯,摆放水果香烛。我对灯盏躬身施礼,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好!”
回头看,一位50岁或90岁的男人从长沙发上爬起来,身上挂着好几件衣服,这些衣服刚才他当单子盖在身上睡觉。面对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山民,我看不准他们多大年龄,他们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树一样老,就像我看不出树的年龄。
“我爸”,老涂指老汉。
他爸牙床瘪了,皱纹像沟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脸上,会顺利流进他嘴里。他的眼睛与这些皱纹不相干,天真纯净,有棕色瞳孔。“以后你遇到的好处,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别人的甜,都是因为你刚才祭拜了雷击火。”
“谢谢。”我欣慰地说,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边等我。
同行的人立刻对灯盏点头,点了十几次。我说“够了,香瓜太多,你吃不了”。
涂爸爸说:“以后,你还会有珊瑚戒指戴。”
“谁呀?”同行者问。
“不是你,是他。”涂爸爸指我。我不能太贪财,说“我有香瓜就够了,戒指给他”。
涂爸爸说:“这个火是雷击火,我从森林里取来的。”
喔,天火,我向火再施礼,同行者连施六个。“您取雷火做什么呢?”我问涂爸爸。
老汉非常惊讶,他走过来看我(涂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关节炎)。他看我的面孔,看一会儿,把脸拧过来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问。
我摇头。
同行人乐了,说“香瓜没了”。
“你的父母和老师没告诉你吗?”
我摇头。
同行人说“吻没了”。
“唉”涂爸爸叹一口气“世界上尽是像你这样的可怜人。唉。我们靠什么生活?火。火用来煮肉、烧茶、取暖。但这只是火的一万个作用中的一个作用。火让人心里是亮的,男人把火种送进女人肚子里,女人把火种放在孩子血里。人活着,身上是热的。他爸给他的一点点火种始终在燃烧,他死之前再传给他的孩子,这个火种藏在人的肚脐里。跟你们说这个就像对蚂蚁唱歌一样,你们听不懂。”
我们恭敬点头,表示真没听懂。
“这是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说“比不上我这个火。”他闭目念诵一段祷文,睁眼说:“前年6月14日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钻进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们不让去但拦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哗哗地抢着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灯浸好柴油,放在桦木扁盒里,用绳挂在脖子上,正好让皮衫大襟护着。我找雷击火来了。”
涂爸爸从桦皮烟盒取一撮儿含烟放在下唇的齿根处。鄂温克人爱森林由此可见一斑——嗜烟人不使用明火,他们把烟草、炭灰和红糖搅拌在一起,放在嘴着含食。
“我盼着落地雷打下来,最好落在我身边。它会烧焦一棵树,但烧不了整个林子,有雨嘛。被雷烧焦的树都是被天神选中的树,唰——一股火贯满树干,它成了白珊瑚树。但闪电在远方人地,它怕落到我身边吓到我。这怎么会?我掰断过狼的腿,怎么会怕闪电呢?”
这时候一只滚瓜溜圆的大黄狗跑进屋,钻进床下,躺在冰凉带蓝花纹的地砖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钻进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着钻进床下。三条尾巴在地上拍,但节奏不齐。
“我不怕闪电,喜欢的正是它。”涂爸爸站起身,指着屋顶说:“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我躺在地上,雨水流进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这儿来干什么?是谁把我抬到了这里?可能是孟广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当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油壶时,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来了。这时候看到,我眼前一棵兴安落叶松烧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变成了炭。我爬过去摸这棵树,摸到一个地方烫手。我扒开树皮,见到了暗红的炭火。我用它点燃了我的油灯。油灯的火苗儿半红半黄,像个婴儿眨着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三只狗的一只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温克语训斥它一通。
“我带着火苗下山了,这是天火。谁家里有过天火?方圆一百里也没听说过,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兴呢,大雨还是哗哗下,脑袋撞到树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团嘛。雷声闪电东一下西一下地弄着呢。正走着,一下掉进一个坑里,直着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听到呦呦的声音,声很小,你们肯定听不到,因为打雷。我弯下腰摸地上,一张皮子,又软又热乎,不是狐狸,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驯鹿。一只小驯鹿掉进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得一点也不错——它的腿被夹子打伤了,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上山取雷击火,是为了让我救这只小驯鹿。它腿受伤了,跳不出这个坑,大雨下一宿就会把坑淹没,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来,用皮衫蒙着脑袋,一手夹着小驯鹿,一手端着油灯,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过一跤,差点儿跟油灯贴脸,火苗把我嘴唇烧了一个大泡,总觉着有一个羽毛贴在我嘴唇上。这就是雷击火的来历,驯鹿你们看不到了,它们在山上。”涂爸爸说完躺在床上,盖上好几件衣服,他闭上眼睛,嘴唇有一块白斑。我想起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的几句诗:“石头闭上眼睛,鸽子在青冈树上呻吟,那黑天使总是在他唇上安眠。”说的正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