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伦沟林场的场部在一个小镇上,十几户人家,也许叫小村更合适。房屋的红瓦被露水浸过,一片鲜洁,好像洗干净的红砚台,等人用毛笔去试墨。各家的木板栅栏被雨水浇得黝黑,上面环绕嫩绿的牵牛花枝蔓,点缀蓝和粉色的花朵。你看久了,发现栅栏里有一条狗正以疑惑的眼神看你,并使劲嗅你带来的外来者的气味。
我去买牙膏,现在是早上五点钟,不知小卖店开门否。走过去,水泥路两边用石头砌的排水沟长满野草,而没有常见的垃圾。飞鸟从头顶飞过去,变成黑点。在阿荣旗的早上,眼前常常出现这样鸟的黑点。也有小鸟迎面飞过来,由高向低,同伴说我们处于气流的下坡。这时传来断断续续的手风琴声,总是拉开头两句就停,这不是哪一家放音乐,而是有人拉琴。
琴拉的是乌克兰歌曲《德涅伯尔》,开头两句像这首曲子。可是,在呼伦贝尔草原阿荣旗的林场,有人用手风琴拉乌克兰歌曲?我生活在所谓大城市,也未曾在街上听到从窗口飘出的琴声,原来有过小孩练习钢琴声,现在没了。夏日窗口飘出的只有打麻将的码牌声。我从一片被小葱和小白菜间隔开的土路走过去,进入小卖店,琴声忽然响起来,一个老汉像母鸡展翅那样对着我拉手风琴,他红脸膛,坐在一只用水果箱子改制的简易椅子上。“花城百花开,花开哎朋友来……”,他边拉边唱,欢迎我。等他拉完四小节,我低声、卖弄地对他说:作曲秦咏诚。
哎哟!他站起来,身高有一米八五。你还知道秦咏诚呢?他欣喜并惊讶,从柜台边上拖出另一只水果箱子改制的椅子,快坐。
我说,知道秦咏诚有啥可哎哟的,你能拉德涅伯尔更哎哟啊。
没啥,他开始拉这台破旧的鹦鹉牌手风琴,风箱有的地方漏风了,键子和簧片的接触也有间离,声音忽轻忽重。
“拉,多咪,拉——咪,来多,多西——”这架破手风琴的乐音让他心醉,甚至合上了眼睛,我跟着旋律小声唱:“在黑云后面徜徉,林中的枭鹰……”不幸,我忘词了。
还拉啥?他眼瞅着屋顶思索,他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他,仿佛他快出丑了。皮亚佐拉?他问我。
我竖起大拇指,皮亚佐拉,这是意大利的炫技派作曲大师。他拉了一段,额上像蛐蛐须子的长眉毛上下跳动,但我没听过这首作品。
他摘下手风琴,脱外套,身上剩一件千疮百孔的白背心,上印五个字:我为边疆修大渠。
拉什么?他问。
查尔达什会吗?
嗨!他拉起查尔达什,蒙蒂作曲。这首曲子的前身是匈牙利人的民间舞曲。他拉得真好,慢板和快板的节奏都准确(民间音乐人常常篡改节奏)。
他拉过一遍后又拉了一遍,一共拉了三遍。这位民间手风琴演奏家的小卖部里摆着镰刀、驭马用的皮套包子、刷绿漆的铁犁、一捆铁锹杠,水果罐头最多,摆了两排。他老婆一直站着听,她前额的皱纹把眼睛压小了,头发花白,手背暴露凸出静脉,女农民就是这样子。她频繁地眨眼,仿佛沿着她丈夫的乐曲走到了匈牙利,正在辨识那里的森林和道路。
匈牙利的森林有库伦沟林场多吗?这里长着一片又一片樟子松。樟子松一年只长一小点,路边这些粗壮的樟子松不知已经长了多少年,像一队队披墨绿斗篷的军士。这些军士漫步在阿荣旗的原野,成千上万。空气中,除了查尔达什,还有屋外传来的布谷鸟的单调的呜叫。屋外菜畦子开着白花,像落下了成群的蝴蝶。
我听完乐曲,躬身致意,告辞了。我觉得意外听到这么多乐曲,已经偏得了,再待下去就打扰他们了。走在街上,背后传来《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文革”歌曲,男中音马国光当年演唱的。对我而言,我爱这阿荣旗的早晨,寂静中有人拉手风琴。快到住地,我想起我是买牙膏的,但我不再返回小卖店了,下站再买,让这个记忆在脑海里保留着唯一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