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就赶上“文革”,学校没课上,和家属院的孩子一起闲逛。我和……个外号叫大果子的关系好,他长我五六岁,是中学生。大果子怀抱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理想——当海员和地质队员,并为此准备。夜晚,他慢慢伸出大拇指,眯一只眼测量星辰离他眼睛的距离,“三光年”,说完撇撇嘴。
4月的一天傍晚,大果子领我到水文站院里一条旧船上。船置红松垛上,不知什么人抬上去的。大果子摘下棉帽子,头发升腾汗雾,一看即知将要披露高妙计划。
“想抓特务不?”
抓特务是我们最为憧憬之事。电影里的美蒋特务爱说蠢话,体格差,太好抓了。抓一个特务能成英雄,能让人抬着进北京见毛主席,能入伍,能站高台子上对人讲话。
“想啊!”
“好!”大果子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麻绳(绑特务用),一个木头手榴弹,一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小册子,抹布(塞特务嘴用),火柴,拟与特务肉搏的两只折叠铅笔刀。
可是特务呢?
“北河套。”他说。北河套在英金河北岸。我一想,树林沙地,空旷无人,正是特务喜欢的地方,行,我们开拔了。
前边说过,已到了4月,远望柳树,团团鹅黄,野菜比青草先绿,河冰黑而暗,酥了。我们顾不上看景,集中精力找特务。大果子说:“别往远看,注意地面的脚印。”地上有兔子屎和乌鸦尸体,没有我们盼望的特务吸剩的烟头和带“USA”的罐头盒。这时起风,风在林里打了几个旋,带来雪。雪从树梢“唰唰”落下,越来越密,扑在脸上,睁不开眼。
开头,我们觉得遇雪是意外收获,在雪地踩脚印、打滚儿。后来,雪在风的挟裹下横扫而来,让人站不住脚。可怕的是风声,似鬼合唱,多声部悲怆不绝。大果子抱住一棵粗树,我抱住他的腰,稍避风,亦防被吹走。
雪埋住了脚脖子,渐至膝盖。大果子虽读过许多做海员与地质队员的书,也不知怎么办好。他磕着牙说:“这不是办、办法。走!”
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用绑特务的绳子系两人腰上,扑通扑通逃离树林,见一片开阔地,风雪更大了。我一脚踏空,掉进河里。冰碎,水过鞋。大果子拽绳使我爬上岸,又回林里。
大果子愤然把绳子解掉扔下,说:“好在、在,河不深、深。”我想附和几句,已说不出话。大果子——要说他真挺了不起——这时筑了一米高的雪墙,背北朝南,避风。当时手冻得从袖子里都抽不出来,他竟筑了一面墙。坐下,他先给我脱鞋。鞋袜与脚冻上了,一扯如撕皮肉,钻心疼。“疼也要脱、脱……”大果子帮我脱鞋袜,用雪搓脚,然后搓手。其痛苦如心尖疼,想哭使不上劲儿。
之后,大果子给自己搓手脚,然后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头顶枯枝“咔咔”断折落下。
我渐无思想意识,觉得很安逸。眼前时不时冒出一堆篝火,火苗袅娜,冉冉飘扬。现在知道,这是人冻死前的幻觉。冻死和其他死之不同是伴有精神错乱。
“灯!那有房子!”大果子嘶哑喊叫,拽我走,但我如此安逸,根本不想动,被他拽起抗在背上。
夜色里,不远处有孤屋轮廓,窗透微光。怎么会冒出—间房呢?刚才好像还没有。大果子背着我,从雪地抽出一条腿,踏人一条腿,五十米的路程走了很长时间。进屋后,他淌一脖子汗。
屋里有一面炕,炕上坐个叼烟袋的老头儿。我们一人吃了两个烤马铃薯,在热炕头上浑浑噩噩入睡。半夜醒一次,我看老头儿在火盆前给我们烤衣服。
过了几年,我想起这事儿,问大果子:“那老头儿是干嘛的?”大果子想了半天,说:“他会不会是特务呢?”一个老头儿孤零零地在河边住,什么意思?大果子心里老想着特务。抓获特务,可人红卫兵。他家庭成分地主,被红卫兵组织拒之门外,我也同样。
到今天,我有雪浴的习惯。用雪在身上搓一搓,活血灭菌长精神。雪浴时穿厚袜子,戴手套,回屋再用冷水冲一遍,直至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