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小强的充满伤感的回忆中,河阳到了。
河阳原来是一座三线工业城市。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因为担心要和苏联发生战争,五家原来位于SH、TJ的大企业内迁河阳。原本只是一个内地小县城规模的河阳市,一夜之间变成了省里的第二大工业城市。
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产业布局都在围绕五家大企业展开,为五大企业提供配套服务。这五家大企业,每一家都拥有自己独立的学校、招待所、商场、体育馆等各种设施,成为一个个封闭的小社会。
八十年代的河阳市,在城市人口上能排进全省前三,但城市的整体服务设施却差得一塌糊涂。五家企业各自为战,以厂区为核心建设自己的基础设施,而河阳市政府对整座城市的基础设施几乎没有多少规划和管理。
河阳这座怪异的城市,就像是由五个拥有全套社会服务系统的厂子围起来的大村庄。外地人来到这座城市,根本就找不到主城区。
直到九十年代中期,这座有八十万人口的城市,除了五家企业自己的招待所和商场、食堂,竟然只有三家有点规模的饭店,三个政府和驻市部队办的招待所,一家商场。城市道路也规划得一塌糊涂,如果你向当地人问地址,他们告诉你的是这地方位于哪个村或者哪个厂,而不是说哪条街哪个区。
这五家企业是都以生产军品为主,1980年开始的两伊战争期间,是他们发展史上的巅峰。当时的中国采取两面做生意的外交政策,所以同时向伊朗、伊拉克两个出口军品。丙伊战争带来的利润丰厚的出口军品生意,让五家企业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期,效益好的一塌糊涂。在河阳市,不论什么阶层的人,最向往的就是成为五家企业的职工,哪怕是做一上普通工人,都不愿意去河阳市政府做公务员。
但在今年,也是1988年8月25日两伊停战后,五家企业就迅速衰落,相关产业大批工人下岗,这座城市的经济一夜之间就接近崩溃。
后来,河阳市痛定思痛,用了十年时间,才重新建立起旅游为核心的主体产业,转型成为一个以旅游和消费为主的城市。
下了火车,已是晚上七点半多了,莫小强在车站值班室见到了芬子说的熟人。
他是个中年汉子,个子很高,身材魁梧,长相朴实,说话很豪爽。
中年汉子姓李,芬子让莫小强叫他李叔。
李叔很热情地招呼莫小强坐下,给他沏了一杯热茶:“我听说来的是一个中学生,以为怎样也有十七八,没想到你还这样小。一会儿八点我交班,然后带你去吃饭,晚上不住铁路招待所,还是住家里方便。”
莫小强连忙说不用了,还是住招待所吧。
李叔说:“一个十二三的孩子住招待所,我哪能放心。要不将来和老袁见了面都不好意思打招呼。不能这么做事。”
他说的老袁,就是芬子的老爸。芬子姓袁,大名叫袁晓芬。
一会儿,接班人来了,李叔交接了工作,带着莫小强去了车站的食堂吃饭,又拉着他回了自己家。
李叔的房子,从外观到房里的家具摆设,几乎和芬子家一模一样。在这个年代,同一个单位或系统的职工,家里的布局和摆设几乎都是一个模版刻出来,因为房子和家具都是公家统一配发的。有人开玩笑说,这样的好处就是,一个系统的职工不论调到哪里工作,都会觉得回到了自己家。
李婶也很热情,她听说莫小强小小年纪,一个人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亲戚,拉着他的手问了半天,还连连声感叹人家的孩子怎以就这样懂事。
李叔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那个在河阳市一中读书,一中离火车很远,他平时住在学校,只在星期天回家换拿一趟换洗的衣服。小的那个和莫小强年纪差不多,在铁路自办的中学读初二。
当晚莫小强就住在他们家,睡了老大的床。
不过,莫小强整个晚上都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一直在设想着和阿梅见面的情景,患得患失,难以入眠。
阿梅比莫小强小两岁,现在才小学四年级,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小丫头。莫小强一时冲动就跑来找她,可是明天就可能面对读小学的阿梅,他却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什么。
他想了一个晚上,依然没个头绪,所以第二天被李叔叫醒的时候,他觉得比没有睡觉更困了。
到县里的班车早晨六点就要发车。所以天还不亮,李叔一家人就起来升火做饭,张罗着莫小强吃了早点,然后送他到汽车站。
河阳的火车站和汽站离得很近,李叔用自行车载着莫小强去了汽车站。
一路上,李叔一再追问莫小强,他到了县里会不会有人接站,对路熟不熟,需不需要送他到县里,或者找人去接站。
莫小强连忙说有人接站,早就联系好了,他才作罢。
李叔帮他买了票,告诉他从县里回来的车是中午十二点发车,回到市里正好赶上下午三点回古城的火车。
虽然这些莫小强早就打听清楚,但他还是很感激李叔的热情,连连向他道谢。
到县城的班车是一部很破旧的老爷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十分可疑,车门怎么也关不严,车窗、座椅、和地板都不停地发出声响。
走在颠簸的山路上,让人随时担心这部老爷车随时都会在下一刻解体。所以,虽然车窗外一路上都是漂亮的风景,但莫小强却没心思去看一眼。
上一世他曾多次走过这条路,但那时这条路已改建成二级公路,也见不到这样的老爷车。
在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后,老爷车终于安全地把莫小强送到了坐落在河谷里的小县城。
几乎一夜没睡的莫小强昏昏沉沉地下了车,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由几座上了年纪的简易房组成的车站里,车站门口围着几辆比老爷车更破旧的农用三轮改装的“客车”。这些客车很明显都是违法营运的,几个衣着臃肿的中年妇女在门口用本地话高喊“到某某村某某的走了”招揽生意。
顾不上被老爷车颠得浑身酸痛,莫小强在破旧的车站边上,搭上了一部去往阿梅村里的农用三轮。
很快,这辆改装的农用三轮就挤满了人。在三轮的车斗里,车主用木板一边一个做了两条长凳,上面包了人造革,作为豪华座位。没有座位的人只能坐在车帮上,把脚搭在车外,看上去十分危险。如果再加装几个挂人的扶手,这部农用三轮就足以媲美后世网上开挂的三哥了。
随着发动机在嘭嘭作响中启动,农用三轮打着哆嗦开始上路,出了县城没多远就拐上了通往阿梅家村子的山路。
阿梅家离县城并不远,只有十几里地。她们村子就属于城关镇,所以才会有这样“便利”交通条件,每天都有三轮经过。
早早上车的莫小强坐进了车斗。三轮的车斗十分狭窄,他坐下后,膝盖就和对面的人紧紧挨住。坐车的人大都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小一点的,放在凳子下面,大的只能抱在怀里放在膝盖上。车里的空间都被占满了。
不过,莫小强没有在意这些。他的身心完全被即将到来的见面占据了,心里设想了各种见面的可能。但是,不管是哪一种见面,都让他心跳不止,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刚刚认识阿梅的年代。
他神情恍惚,浑身发热,恨不得站起来长啸两声。
直到车主提醒,他才意识到阿梅的村子到了。
下了车,莫小强茫然地看着四周,一时不知道往哪里走。
他后世虽然来过这个小村子很多次,但那都是十年后的事了。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这个小村子里建起了很多的砖瓦房;到了2008年以后,又建成了通往县城的水泥公路,硬化了村里的路面,建起了小公园、健身体育设施,和现在面貌大不相同。
现在村子里只有三四幢新修的砖瓦房,两三院清末民初的老式砖包房,剩下的都是土坯房。远远看去,村子显得局促又荒凉。
村庄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只能听见鸡鸣狗吠。
这是山区,春播较晚,远远的能看到山坡上有人正赶着牛摇着耧车在播种,估计村里的人都在地里忙活吧。
莫小强凭着记忆,沿着村中的小路向阿梅家走去。
他不知道阿梅现在的样子,但是他的脑海里,却一直翻腾着重生前最后看见的阿梅。重生以来,他一直不想去回忆的那一幕,因为里面充满诡异的画面和绝望的呼喊,每次想起都会久久久不能入眠。
上一世,他和阿梅历经十多年波折磋砣,再次走到一起。为了纪念这一切,他们决定放下工作,安排好孩子,进行一次长途旅行。
这次旅行的路线,是他们当年在实习的那幢小楼里一起讨论过的,走GS过XJ进XC转YN回SC,将中国的大西北和大西南整个包括进去。
他们抵达号称“真正的香格里拉”的亚丁时,旅程已快到尾声。
到亚丁那天,由于雨后路不好走,他们坐的大巴多用了一倍的时,下午四点多才到营地。
当天骑马去洛绒牛场时间有点晚,于是找了一间藏式土楼改建的旅店住了下来,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发。
在旅店的大厅里,几个同路的游客建议花几个小时去看看青蛙海,他们也动了心。
他们在村口租了马。莫小强和阿梅租的马是一对母子的,小男孩叫旺堆,他和妈妈一人牵着一匹马。
去青蛙海的山路,从村边的山脚下开始,一开始路面还比较宽,可以走马车。但十几分钟后,路面也渐渐变得陡峭起来。山路开始沿着一条大沟的边沿向上蜿蜒盘旋,越走越高,很快他们就看不到沟里的景物,只能看见大团大团的灰色云雾将整个山谷填满了。
他们从村头出发时,天气还算晴朗,只是飘着几朵白云。但走了不到半小时,天就阴了下来,开始下起小雨。
莫小强和阿梅都带了雨衣,赶紧拿出来穿上。旺堆和他的妈妈却浑不在意,任由雨丝落在身上。他们一边走一边还用藏语唱起了歌,曲调悠扬动听。阿梅兴奋地为他们打着节拍,不时叫好。
路越来越陡,雨也越来越大,很快四处都是白茫茫的雨雾,三十米以外就看不到人。莫小强心头有点不安,但是旺堆说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他们早就习惯了。
再往前走,有一个急陡的路段。马蹄踩出的山路只有一尺多宽,斜斜地挂在悬崖边上,一边是怪石嶙峋的陡坡,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沟,十分惊险。
这时山沟里浓雾翻滚,如同粘稠的液体,几乎与路面平行。
由于风很大,沟里深灰色的浓雾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大的漩涡,而且不断地变大变深,在雾海表面移动,时近时远。
山路上全是风化的碎石和粘重的红土,马蹄踩上去一步一滑,旺堆和他的妈妈也不再唱歌,只是低头牵着马缰绳在前面走。马吃力地低着头,喷着响鼻。
一股股细细的山水从乱石间冲出来,流过路面,跌落进另一侧深不见底的深沟里。
这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啸叫。
透过雨雾,可以看到在沟里的云雾表面,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正在向路边直冲过来。渐渐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又大又深的漩涡。漩涡转动速度很快,形成一个漏斗似的底部,深得一眼看不到底,带着哨音向山路直撞过来。
一下子,旺堆母子也慌乱得大叫起来,只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莫小强只觉得身下的马在发抖。
阿梅骑着的那匹青马显得很不安,身子乱晃。
当大漩涡接近路边时,青马一下子跳了起来,向深沟的方向倒下去。
旺堆的妈妈扯着缰绳在雨幕中大声叫,脸上全是绝望。
那一瞬间,莫小强忘了自己是如何动的,他只记得自己猛地从马背上跳起,向两米多远的阿梅扑去。
身在空中,他用尽全力将她向山壁那边推去,自己的身体却落向了那个大漩涡。
最后那一刻,他似乎看到,阿梅用手扒住山石,回头向他大喊。
他已无法控制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那个黑色的漩涡落去……然后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已回到了这个世界……
不知道那个世界的阿梅怎么样了,是不安全回来。
莫小强不敢再想,抬头看去,发现眼前所在已是记忆中阿梅家的院子。
这是一座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面是五间土坯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莫小强记忆里,直到阿梅的弟弟结婚前一年,他们家才把旧土屋翻新成砖瓦房。
不过,院子虽然破旧,但收拾得很利索,地上不见一片草叶。
几块木板钉成的门虚掩着,一群土鸡在院子悠闲地觅食,一只灰黄毛色的土狗正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打着瞌睡。一切都很安宁平静。
莫小强走到门前,正要说话,那只土狗已警觉地站起来,看着他汪汪叫了两声。
听到狗叫,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屋里出来。他鼻尖上粘着蓝色的墨水印迹,手里还拿着一支笔。他疑惑地看着莫小强:“你找谁?”
看他的样子,应该就是阿梅的弟弟爱国。
莫小强笑着问他:“你是爱国吧?你姐在家吗?”
小爱国愣了一下,说:“我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姐姐啊。”
莫小强的脸色一下子就苍白了:“你爸爸叫宝库、头上受过伤,你妈妈叫改花,对不对?”
“是啊,我爸受过伤……可我没有姐姐,只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