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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我,只是一方普通的帕子,四四方方,月白颜色,我们帕子家族应该是不分性别的,因为我来到这个世间,我就很少见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但是我却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归于女性,因为我从一出生起就一直被我的母亲紧紧地攒在手中。

之所以叫她母亲,是因为是她,创造了我。

她是一位年老的妇人,大概是五十多岁吧,大家都尊称她为“林老夫人”。

我也只是在心底叫她母亲,平时,也和大家一样称她作老夫人。

林老夫人的家境还算得上是殷实,在当地也应该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了。我们住在一个很大的很大的宅子,里面的摆设都很精致,虽然有些年代,但依旧耐看。老夫人家里好像还有不少的田,时不时就会有佃户送来银子或是粮食过来,除了老夫人,家里还有两个丫环和一个佣人。

林老夫人平素待人很温和,但唯有一点,就是太过于节俭,当然,同所有的老人一样,节俭的同时,她还很孤独。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也未曾见过她的任何子女。后来,跟她的日子久了,我就知道了,她的丈夫早逝,唯一的一个儿子曾经花天酒地、挥霍无度,被她送到了军营。管你是如何的富庶,人丁稀薄终究不是件好事,而且这唯一的男丁若是还不太争气,那就更会或多或少会遭人欺负了。据说,老夫人从小带大的侄儿在兰陵王的营中当差,还是个大将军,老夫人希望她的儿子能在军中多多磨炼,最好是能够立下功勋,光耀门庭。

我觉得老夫人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颇有见识的。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漫长而无聊的,闲着的时候,老夫人就喜欢纺纱,其实,她本是不用做这些,她的先夫留给她很大一笔产业即使是被她的儿子挥霍了一部分,但仍然能够让她过得很好。但她执意如此,只有我知道,她并非是想省几个钱,而是因为,孤独的老人在寂寥的长夜里总是难以入眠的,纺纱就是一种很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于是,夜深人静地时候她总是一边纺着还一边念念叨叨,“老爷啊,您去得早,我一个寡妇要把儿子拉扯大,多不容易啊!别人都说我太惯着他了,可是,那么样的一个可人儿,怎么能让我不心疼呢?他原来是不懂事,可是现在好了,我把他送到兰陵王爷的军队里去了,修儿在那里当将军呢!……怎么,您说我糊涂?没事,我跟修儿说了,要他也给壮儿谋个好差事,不会让他上战场的!……等到仗打完了,我就求修儿给他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的,也好光宗耀祖!……您在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他平平安安的啊!……我不能跟你多唠叨了,我得赶紧织,等我的大壮孩儿回来,我就得给他张罗婚事了,我得给他多做些新衣裳!……”

这次,她又织了整整一匹布,做了三套衣衫,我本来只是剩下的边角碎料,当丫环要把我丢掉时,老夫人叫住了她,“慢着!”她细心地翻了一遍,拎出了我,“这个刚好可以做一块帕子。”

于是,我就又获得了新生,我坚信,既然我初到世间的经历就如此地富有戏剧性,那么,上天一定会赋予我神圣的使命的。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我的鸿图大志也差不多快要消磨殆尽了。

有一天,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来找老夫人,那一个年青英武的男人,看起来很神秘。他们关起了门,把所有的丫环和佣人们都关在了门外,但我例外,因为我一直就被老妇人牢牢地拽在手头。男人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老妇人看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枯竭如古井的眼中也有了光彩。

“官爷,一路辛苦了,请稍作歇息,老身立刻去办。”

那一刻,我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衰老、腐朽的老人好像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一下子变得年青,充满了生气。

她就那么拽着我,几乎是小跑着到了画馆,找到了城里最好的画师,她要画一副像,而且,马上就要。

林老夫人的节俭在城里是有名的,当然,旁人背后都用的是能够代表节俭的那个贬义词,吝啬。

画师好像不太愿意接这单生意,但是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这位老夫人,于是,他就随口开了一个价,五十两,是一个高价,一般人都会明白这是委婉的拒绝,一般人也都会知难而退。

可偏偏,怪事出现了!平日一毛不拔的老夫人居然一口就答应了。

我以为她是要画自己的像,但不是。她开始细致地描述起来,那个人的模样或许已经在她的心中牢牢生根,所以,她说起来非常地形象和流畅,连画师也暗暗称奇。

历时三个时辰,终于,画师在我身上完成了画像——一个年轻俊朗的年青人,那就是她的儿子林大壮。

我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选了我,或许当时画师那里所有的绢她都不满意吧,又或者,我是她亲手织就的,在我身上寄托着她对儿子的思念吧!

“画得太好了!跟壮儿一模一样!”老夫人把我贴在胸前,好像拥着最心爱的儿子。

然后,我就被老夫人小心地装进了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好像还贴了封条,我只听得她说,“老身已经封好了,有劳官爷了!”

盒子里真的是闷得慌,加之我又被老夫人叠成了数折,更是喘不过气来,最终,我晕厥了过去。没想到传奇的人生不是那么简单的,早知道要受这样的罪,还不如做一方普通的帕子。

迷迷糊糊中,好像走了很久的路,马蹄声声,颠簸不已,我的心中充斥对未来的迷茫,但我仍然是自我安慰,或许上天注定了我不可能是一方普通的帕子,所以我的经历也是不同寻常的,想着想着,迷茫就被一种叫做骄傲的情绪所代替,我越想越兴奋,但这种情绪没持续太久,我就又因为缺氧,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隐约中,听到有人说,“将军,东西取来了。”

我再次重见天日,是在一个极为明亮的地方,应该是属于营帐之类的吧!由于好久都是处于黑暗中,那突然出现的耀眼的烛火让我有点神志不清的感觉。

一双修长的手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我,我面前是一位气质文雅的少年公子,肤如白玉,双眸纤尘不染,一身威武的戎装,但却眉头深锁,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他将我执于手中看了半天,只听得他喃喃道,“果然如我所料!婶娘,林修欺骗了您,可是我又怎敢将真相告诉您呢?”而后,他又长叹一声,“也不知道现在堂弟身在何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零零星星地听到一些,对于他的身份也有了结论,他应该就是林老夫人的侄儿,在军中当大将军的——林修。

我还没来得及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就又被重新锁回到了那个狭长憋闷的盒子里,林修把我放在了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嘭嘭嘭地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想,看来我很重要,他好像怕有人会偷走我似的。

我在林修身上呆了几天,他再也没有把我拿出来看过。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他在营中叹息了无数次,后来好像是下定了决心,走了出去。

或许是离他的心太近了吧,我隐约能够听到他心里在说些什么,不知道这是不是每一块帕子都有的特异功能。但我是真的听到了!

“王爷,我瞒着您做了一件事,我秘密派人去了林大壮的家乡,托人带了书信给林大壮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婶娘,我在信中说,林大壮在军中立下奇功,朝中拟撰书嘉奖,记入史册,需林大壮的画像一副。于是,我那位望子成龙的婶娘请了最好的画师,绘制了林大壮的画像。”

“我将那幅画像装在这个小小的紫檀锦盒里,人说紫檀木是最轻盈的,但此时我只觉得重如千钧。夜深人静时,我才敢打开来看,虽然答案早已一目了然,但我仍然有些心痛,我那个寄托了婶娘无限期望的堂弟——林大壮不知现在身在何处?要想代替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原先那个人永远的消失,那么,眼前的这个林琅会是杀害他的凶手吗?如果林琅是凶手,您又会如何处置他呢?”

王爷,林琅,故事里又多了两个主人公,突然,我觉得林修的心紧紧地缩成了一团,这种近乎窒息的感觉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林修好像到了目的地,我判断那里至少还有另外一个人,因为,很快我就听到林修很恭敬地开口了,他称他为“王爷”。

他终于还是将锦盒交给那位王爷,当时,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听他的语气却是淡漠的,很好地掩饰了心中的痛楚,“王爷,盒子里是我派人回到家乡,请林大壮的母亲找人描绘的他的画像。”

然后,我听到他又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林大壮现在仍在家乡,侍奉老母。”迟疑了半天,我又听得他说,“请王爷小心这个林琅!”

应该是晚上了吧,只听得远处更鼓声声,突然一个柔弱但却清亮的声音穿透了夜色,“快请回报王爷,林琅幸不辱使命!”这个林琅,来得还真是及时。

“属下告退。”听到这个声音,林修好像很着急,竭力想要回避来人。

“林修,谢谢你!”进来这么久,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位王爷的声音,温和、清越,还带着些许沧桑的暖意。

林修应该是呆了呆,终还是走了。

然后,我听到门帘被掀起,后来,那位王爷唤了一个名字,很好听的名字,林琅,就是她冒名顶替了老夫人的儿子林大壮,甚至,她还可能杀了她。可是,或许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吧,我居然对她丝毫没有反感之意,你不能去评价一块帕子的是非观,因为我们实在是经历有限。

他们说了很多话,但都是侬侬细语,听得不甚分明,但感觉很亲密。

又过了好久,我听王爷轻轻地唤着林琅林琅,又自言自语道,“你真的是太累了,既劳体又劳心,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弦……也好,好好睡一觉吧!”

然后是一阵悉悉疏疏的声音。

说实话,我的心中充满了好奇,我很想知道这位王爷长得怎样?我想声音如此好听的人应该长得也不会差吧!还有,那个林琅到底是何方神圣,听声音应该是个女人,可是她又怎么能够假扮林大壮呢!……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终于被放了出来,我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真好!

凭心而论,林修是一个长得相当不错的男人,直到我第二次从盒子中出来,我还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当我看到他,那位王爷时,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军中用的都是通臂巨烛,比起以前在林宅的昏黄烛火,自然是要明亮得多,所以整个营帐中给人的感觉是通透、明亮如白昼,可是,即便是如此明亮的烛火,也不敌他眸子的潋滟。

我常听人形容男子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俊朗不凡……但似乎任何一个词,或许说所有这些词,组合起来都无法形容他的容颜,他看起来好像只有二十多岁,但那狭长飞扬的眼角却又分明染着点点风尘,他那种天然的贵气、他的那份洒脱与俊逸,当真是无人能比!

房中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女人,虽然她穿着男人的衣服,开始听她的声音我就已经有些疑惑了。现在见了她的庐山面目,我就愈发肯定了,虽然孔雀国长得酷似女人的男人很多,但我百分之两百地肯定,她绝对不是那种酷似女人的男人,她长得很美,但是不俗,也不媚,非常非常地特别,第一次看到她,我惊异于她的气质仪华,反而不太去注重她的容貌了。最重要的一点是,直觉告诉我,她不是个坏人!

王爷对那个叫林琅的女子很温柔,看得出,他是真的爱上她了!可是从林修的心语中,我却发现,他们都一直把她当成是一个男人!当然,谁会怀疑林修的堂弟是女的呢?即使现在确实他不是林大壮,恐怕他们也没有马上联想到她是个女的。

“王爷——”床上的人朱唇轻启,喃呢梦语,然后,又是一个转身,只留给我一个优美的背影,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枕上,如流云迤逦。他欲伸出手去,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静静地靠在王爷的手中,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清朗的气息,我的身体上描绘着一个年青的男子的画像,画师的酬劳是五十两,人物惟妙惟肖,能够让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认出,这五十两花得值!

王爷的眼眸里,突然翻涌着刻骨的忧伤。

床上的人盖上青色的绫花被子,但我知道,既使她是背对着他,他也定能够清晰地描绘出她的模样,应该是清丽、灵秀、温婉的吧!不知道以前她是刻意掩饰了自己,还是这位王爷和林修都是太过于迀了,竟然都没有发现她是女的?不管怎样,现在有一点他是完全可以确实了,其实,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确实,这个林琅与我身上的男子无一丝一毫相似,她绝对不是林老夫人的儿子林大壮。

或许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吧,明亮的烛光有点灼我的眼。突然,我心中灵光一闪,所有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再明了不过了。

林大壮是林修的堂弟,于是,我的那位孤独的老夫人就希望借助裙带关系,让林大壮来到军队中,希望能够混个好前程,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个林大壮被这个女扮男装的林琅顶了包。最离奇的还在后面,这个王爷居然就爱上了林琅,可是,他对林琅的感情,却没有瞒过心细如尘林修,但林修也很矛盾,他了解王爷对林琅的感情,面对这个让王爷倾心的林琅,他心中充满了担忧,既担心王爷的安全,更担心的却是王爷的名誉,王爷眼中那掩藏不住的情愫让他惊心,他不愿意王爷遭天下人的耻笑,毕竟,龙阳之癖,在孔雀国一直是为人所不齿的。

思前想后,他终于还是决定把这个事实去交给王爷,他能做的已经做了,他背叛了自己的婶娘,牺牲了林大壮的冤屈,撒了一个谎,说林大壮还活着。至于,其他的,就由王爷自己去斟酌吧!

当我一口气想完这所有的情节时,我都有些佩服自己了,或许我的前世是一个侦探或者是一个作家吧!

王爷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将我展开来,突然他做出一个令我很意外,但同时也万念俱灰的举动,就着那通臂巨烛,他居然就将我点燃了!我竭力地想去挣脱,在他的眼里却只是一方帕子在烛火的热浪中可笑而无力地摇摆,我眼睁睁地瞧着火苗渐渐舔蚀,我那月白色的身体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上面的画像也变得扭曲,已经燃着的部分尽数化为灰烬,如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我短暂的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纵然知道是欺骗,纵然知道他不曾以诚相待,哪怕他是要谋害我、算计我,我也已经没有法子了……”

那么好听的声音,是属于那个王爷的,明明是他杀了我,可是,对他我却恨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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