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冷静了下来。我放下樊鹤翁，猛地站起身来。因为忽然站起来，大脑有短时间的眩晕。要不是卫沉沙及时上前扶我一把，我一定摔倒了。
我推开卫沉沙，俯身看着奄奄一息的樊鹤翁。我说：“樊鹤翁，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以死相逼？你想用自己的鲜血浇灌出我对卫氏的仇恨？樊鹤翁，你的心肠到底有多狠？”
“从水盈离开我的那一刻，我的心肠就没了。自己的国家没了，妻子惨死，保全不了儿子和孙女，我活着的每一天，就只剩下恨了。但是长安……相信爷爷，爷爷……也想让你好好的……”
这是樊鹤翁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用他的死亡，逼我走上了绝路。
我缓缓地蹲下来，伸手，抚下了他没有闭上的眼睛。我的泪水在樊鹤翁的眼角荡开，我说：“以前夏天炎热，我夜里睡不着觉，你就抱着我坐在房前的老槐树下，唱着跑调儿的摇篮曲给我听，哄我入睡。你说，倾晨，老头子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这个女娃子了。你让我拜你为师，你教我琴棋书画，教我武功，也教我偷东西。你总是苛待我，但是我知道，这是你对我的好。你说你一直把我当成你复仇的棋子，但是在今日以前，你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你没有让我叫你爷爷，但是这些年来，你都把我当亲生的孙女看待。我知道，你对我好。我都知道。”
卫沉沙不忍再看下去，他走到我身边，抱住我，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低头吻去我眼角的泪，他说：“晨儿，也许我没有资格说这个话，但是许光华……你爷爷，他不值得你这样。”
我摇头，推开卫沉沙，我说：“沉沙，你不懂。”你不懂，樊鹤翁照顾我长大成人。他让我叫他师父，但是我知道，在我心里，一直都把他当作爷爷来看待。
“沉沙，我也不值得你这样。爷爷死了，我不得不杀了你。”
“晨儿，你听我说，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杀不杀我，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什么都依你，你就算要我这条命我也给你！”卫沉沙忽然变得很激动。
“为什么？”卫沉沙捏得我手臂有些疼，我稍一皱眉，卫沉沙就松了些。我说，“你明明知道我会杀了你，我甚至会夺去你的皇位，为什么还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卫沉沙毫不犹豫地说。
和卫沉沙在一起这么久了，这三个字却很少从他的口中说出。可是此时此景，这三个字对我和卫沉沙来说，又是多么地讽刺。
我说：“沉沙，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三个字。你不配拥有爱情，我也不配。”顿了下，我又说，“但是我答应你。我跟你回去！”
“想回去吗？”阿绿忽然打断我和卫沉沙，“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说着，阿绿拿着剑，直指卫沉沙！
“阿绿，你想干什么？”我一惊，脱口而出。这短短的时间内，有太多我所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我想干什么？我想干什么不是你最清楚的吗？卫家害得叶家满门抄斩，你说他是不是该死！”说着，阿绿拿着剑刺向卫沉沙！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我直接冲到了卫沉沙的面前，替卫沉沙挡下了这一剑！
剑刺入身体的一瞬，我似乎听到了骨肉撕裂的声音。这份疼痛与冰凉，让我浑身打了个冷战，好想就这样睡过去，永远都不要再醒过来。
“倾晨！”卫沉沙大吼，他把瘫软的我抱在怀里，用手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当卫沉沙看到剑离胸口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他说，“晨儿，你忍着点，我这就给你包扎！别怕！没事的，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我却拦住了卫沉沙的动作。我直直地看着阿绿，还是那句话，我说：“阿绿，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绿哈哈大笑，可是这笑声却让我觉得阴冷而可怕。她说：“许长安，你果然是痴情之人！卫沉沙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啊！你却还是愿意为他挡下这一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他的。”
然后，阿绿把刺入我胸膛里的剑拔出来，再刺入自己的胸膛！
随着胸口撕裂的疼痛，我看到了阿绿胸口血浆四溅。阿绿像风中飘摇的枯叶，缓缓地，缓缓地坠落在我的面前。
我不顾卫沉沙的阻拦，竭力地爬到阿绿的面前。我颤抖着双手握住阿绿的手，我说：“阿绿，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你的翡嫣呢……你怎么舍得抛下她……”
听到翡嫣的名字，阿绿狠戾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的温暖。她说：“是我对不起翡嫣……我没有资格做她的母亲……小姐，你能帮我照顾翡嫣吗……我，我要离开了……”
“不！我不许你离开！我不会答应你的！”心里的悲痛让我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我抱住阿绿，歇斯底里地吼。
阿绿却笑了笑，继续说：“小姐，再帮我同千泽说一声对不起。是我欺骗了他，他值得拥有更好的女人……就让他，忘了我吧……”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跟他说！”我用手捂住阿绿胸口上的伤口，可是鲜血怎么止都止不住。像小河一样，慢慢地流淌开来。
巨大的悲伤袭击着我。樊鹤翁和阿绿，他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却一一在我的面前死去。泪水成串地流下，我要被它们淹没了。
“都怪我……都怪我……阿绿，你不能这么离开我……”
阿绿却很镇定，好像预知了自己会死亡一样。她握住我的手，声音很不稳。她说：“小姐……我也要对你说声对不起，这些年，阿绿欺骗了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骗了我，我也不在乎你到底是谁！我只要你活下去！”
阿绿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了……阿绿，阿绿是活不成了……我吃了樊鹤翁的毒药……毒药马上就要发作了……所以就算阿绿没有拿剑自杀……也是要死的……阿绿刺杀过卫沉沙，就算报了仇了……”
“樊鹤翁！居然是樊鹤翁！他为什么给你吃毒药？”
“小姐……樊鹤翁下定了决心要逼你杀了卫沉沙……那他怎么可能不把戏做足了呢？而且毒药不是樊鹤翁逼我吃的，是我自己要吃的……那药，樊鹤翁下在了言儿的饭里……是我掉了包……小姐……阿绿用自己的一命，换言儿的一命，就算是这些年伤害你，对你的补偿吧……小姐，不要记恨阿绿……”
洛城的天，似乎一下子进入了秋季。我看见了漫天的落叶的枯骨，它们染上了鲜血，阴森而冰冷。
我是在卫沉沙的怀里晕过去的。我看着他慌乱的眼神，感觉到他不稳的呼吸，我想告诉他，我没事，我只是有点累，我只是流的血有点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但是我没有力气了。
这一觉，我足足睡了七天。可是在睡梦中，我也没有得到一丝的安稳。我梦见了樊鹤翁，梦见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叫樊鹤翁爷爷，他带着我放风筝，给我买糖葫芦。我还梦见了阿绿，梦见我们一起捉迷藏，一起给小木偶缝衣服穿。可是转眼他们就都不见了，把我一个人丢下了。我梦见了大片大片的血，我看见了血池里躺着的言儿，他一动不动，我怎么喊他他都不理我。我吓傻了，言儿，我的言儿！你说话啊！你怎么可以不理娘亲！
我胡乱地叫喊着。我可以感觉到卫沉沙紧握着我的手，不停地为我擦去额头的汗。我知道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照顾我，他不停地和我说话。我不想让他担心，可是我就是醒不来。沉沙，我好想置身于一个隔绝的荒岛，我明明能感觉到他的抚摸，能听见他的声音，可是我就是醒不来。
后面几天，我听见了言儿的哭喊。他明显消瘦下去的脸蛋贴着我的脸颊，小手握着我的手掌。他说：“娘亲，你醒醒呀，你不要言儿了吗？”
我想把言儿抱在怀里，我想说：“言儿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怎么瘦成了这样，叫娘亲心疼。”我还想说：“好言儿，娘亲没事，娘亲只是太累了，睡一下就好了。”可是不能，我沉睡在一个又一个噩梦中，醒不过来。
我醒过来的那天，下了一场秋雨。洛城的秋季不冷，却很潮湿。卫沉沙在我的床前烤了一个小火盆，又给我加了一床棉被。
费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卫沉沙趴在床边，用手垫着额头，正在打瞌睡。他的长头发只用一支木簪简单地束起，有些凌乱，腮边也长满了青色的胡碴儿。
我的沉沙，我们都被命运捉弄了，我们都是可怜人。
我伸手抚上卫沉沙散在鬓边的碎发，却发现胸前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拱呀拱的。是言儿，我的言儿。他糯糯的小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他说：“娘亲，娘亲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娘亲不要言儿了呢……呜呜呜……”
我伸出手指横在他的小嘴巴上，又指了指趴在一旁的卫沉沙，告诉他小声些，不要吵到爹爹。言儿立马领会了我的意思，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身子向上拱了拱，趴在我的耳朵上说：“娘亲娘亲，爹爹守了娘亲七天了，不吃不睡的，很辛苦呢。”
我抱着言儿，笑着啃他的小鼻子。我说：“言儿有没有乖乖的，不让爹爹担心？”
言儿立马捧起胖胖的两只小拳头做发誓状：“言儿很乖的，自己吃饭自己睡觉，从不让爹爹担心！”
“嗯，娘亲就知道，我的言儿宝贝最乖了！”
卫沉沙醒了。他看见我和言儿一个大脑袋一个小脑袋的，愣了一下，然后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起身，手搭在我的额头上试了下温度，然后说：“嗯，烧退了。晨儿，饿了吧，我厨房给你拿东西吃。”
我却拉住他的手，摇头。我说：“我也是刚醒过来，我不饿。你上来睡一会儿，这么多天了，你都没好好休息一下。”
卫沉沙没想到在经历了樊鹤翁和阿绿惨死之后，我还能这么淡定，对他还能这么和善。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没有拒绝我的建议，很从善如流地脱了鞋袜，躺在我的身边。
我抱着言儿，卫沉沙抱着我。沉沙，如果我们之间的爱情，不隔着那么多生死就好了。如果，我可以不杀你，就好了。
卫沉沙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这会儿倦极，没多久就呼吸绵长地熟睡了。言儿倦倦地趴在我怀里，没多久也睡着了。我看着躺在我身边的一大一小，一时间百感交集。
樊鹤翁，你这一辈子为了复国，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可你又怎知道，一个王朝的兴替是命数。命数尽了，是任何人为都改变不了的。
樊鹤翁，你一生以复国而乐，可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是我想要的。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