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杀摔了鱼竿，嘟囔了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千羽杀口中的“小人”很快应验了，我怀孕了。
我想起来了，那是卫沉沙登基前的夜晚，我们有过一场抵死的缠绵。
上天待我不薄，我离开了卫沉沙，却还不至于一无所有。我一想起我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几个月后，他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有着和卫沉沙相似的眉眼和秉性，我就觉得格外地美好。
血缘和延续，真是一件美妙的事物。
和阿绿、樊老头的开心不同，在千羽杀得知我怀孕的消息之后，整日里郁郁寡欢。我玩笑般地对他说，“哎，怎么，我在你心目中的女神形象坍塌了是吧？我也是成过亲，要当孩儿的娘的人。后悔了吧，我就说嘛，不要喜欢我。”
千羽杀却完全没有和我开玩笑的意思，他一手强行地扣住我的手腕，另一手掐住了我的腰。我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他，却听到他格外认真地说：“叶倾晨，你不是放弃我哥了吗？不是不打算和他破镜重圆了吗？那你留这个孩子藕断丝连干吗？”
我下意识地要推开他，但拗不过他的力气。我有些恼怒，觉得我和他至多算是朋友，未免管得太宽了一些。我皱了下眉，说：“千羽杀，请注意你的言行，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资格？你问我有什么资格？”千羽杀也被我惹火了，他更紧地把我捆在怀里，说，“就凭我喜欢了你十几年，凭我为了你放弃和卫沉沙争夺那天下，凭我明明叫‘卫凌轩’，却不得不用‘千羽杀’的身份活着！还凭我知道你喜欢我哥，便不敢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怕你有负担！你说，我有没有资格和立场对你说这些话？”
不由自主地，我冷笑了出来。也许是我此时的表情太过可怕，千羽杀放开了我，还退后了两步。我在他不解的眼神中镇定自若地说：“千羽杀，你和你哥哥一样，总是觉得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有多么多么地了不起。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你们所谓的付出，就是我想要的吗？千羽杀，你喜欢我，对我好，照顾我，保护我，我感激你，但是我心里喜欢的人是谁你不是不知道。我和卫沉沙分开有我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但是我叶倾晨这辈子只爱卫沉沙一人，我愿意为他生儿育女，你懂不懂？”
清风微扬的初夏，遗落了千羽杀满地的心伤。
这次怀孕没有上次那么难熬，但是樊老头说上次我难产的后遗症还在，一切都不能马虎。樊老头每天都跑药房给我买来最好的安胎药，阿绿从樊老头手里接过药，二话不说就钻进厨房给我熬，天再热也看着熬药半分没有马虎。
樊老头对我的殷勤让我始料未及，我从来都不知道樊老头正经起来也是这么地和蔼可亲。我坐在贵妃椅上，跷着腿，颐指气使地让樊老头给我把桃子拿来。樊老头不但照做了，还笑眯眯的样子。
我说：“哎，樊老头，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说，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樊老头从我手里接过桃核，嘟着嘴扮委屈，说：“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对你好就是不行，真是欠虐啊！”
嗯，毒舌加变态，才是樊老头嘛。
后来阿绿对我说，有一次她看见樊老头在自己的屋子里绣一双婴儿的虎头帽，笨手笨脚的，脑门上急得全是汗，却格外认真，嘴角还带着笑呢。阿绿说，小姐，樊老头老了，他也需要儿孙承欢膝下的。
我觉得我从镐京回来是对的，樊老头对我来说就像爷爷一样亲。他老了，我要照顾他的。
上次和千羽杀吵架，我以为千羽杀会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但是我却低估了千羽杀的气度，他不但没有离开，反而更加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还美其名曰说要照顾我。
千羽杀说：“叶倾晨，你这个女人吧，除了长得漂亮点，我还真看不出你哪里好了。脾气大、矫情、以自我为中心、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哎呀，是在太多了，我都能列举三天三夜。不过我看在你这么大一把岁数了还怀孕的份上，就不同你一般计较了。还有啊，本公子以前跟你表白啊什么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我知道你是我嫂子，你不用再强调了。男人嘛，喜欢几个女人怎么了，小事小事。”
由此，彻底拉开了我和千羽杀斗嘴的序幕。这场斗嘴延续了九个月，占据着我怀孕时期的各个时间段。不过生气归生气，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生活我确实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了。这样想，千羽杀的确是个好人，他陪我度过了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尽管这些艰难和难过，是我不想承认的。
蝶声谷在夏千泽的整顿下日益走上了正轨，声势和往日虽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些人已经灭顶之灾之后也偏安一隅。更何况卫宗荣已死，秋声谷远游，蝶声谷同朝廷的仇恨算是泯了恩仇。加上现在的蝶声谷谷主夏千泽是当今皇帝的哥哥，他们虽然没有相认，但血缘这种东西是抹灭不了的，夏千泽当然不会同自己的弟弟作对。
唯一遗憾的是，夏千泽是蝶声谷的谷主，日常事务缠身，和阿绿便是两地分居。一年前阿绿和夏千泽因为我而分居两地我就很愧疚，如今，是该放阿绿走了。
阿绿听我让她走当时就哭了出来。她抱住我的腿，跪在我的面前，说：“小姐，您是不是不要阿绿了！阿绿说好了要照顾小姐一生一世的呀！小姐，您不要赶我走！”
我扶阿绿起来，取来手帕替阿绿擦干眼泪。我说：“阿绿，你已是嫁了人的女子，要出嫁从夫的。还有啊，我现在身边有樊老头，还有千羽杀，你不必再为我担心的。”
阿绿抱着翡嫣离开洛城的那一日，洛城下起了小雨，整个城市湿湿的，有点小伤感。
之前阿绿一直说要等我生产完再走，我却不愿再羁绊她。我说：“阿绿，不过是半个月的路程，你要是想我了，随时都可以回来看我呀。”
阿绿没有我的伶牙俐齿，被我劝服，但我却还是看见她在自己的房间偷偷地哭过两三场。被人这样珍惜，是我三生有幸，是我的可遇不可求。
才一个多月的身孕，没有显怀，但是阿绿还是不让我送很远。阿绿趁我逗翡嫣玩，将千羽杀拉到一边，自以为声音很小地说：“千公子，您对小姐的感情阿绿看在眼里。小姐现在是被废的太子妃，和当今的陛下已无情分可言，公子何必计较些旁的，反而误了有情人？”
千羽杀抬眼看了下我，淡淡地笑了起来。他说：“阿绿，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倾晨的。若是倾晨对我有情，我势必真心待她，对她的孩子视如己出。若是我终不能打动她，我也愿意陪着她。我不是太子，更不是皇上，我可以做我想做的。”
阿绿上马车的时候，我将绣着扶桑花的手帕给了阿绿，那是徐香儿给我的，唯一的留念。
阿绿不肯留下，我便说：“不过是个物什罢了，你拿着，就算个念想。娘亲离开我十几年了，扶桑花也开开落落了十几个轮回，我留着这蒙尘的事物，还有什么用？”
转身离开，身后的马蹄声渐消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靠在千羽杀的怀里大声痛哭。这是我离开卫沉沙，离开镐京，第一次哭。
千羽杀搂住我的肩膀，没有阻止我哭，他只是说：“倾晨，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过一点。哭过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九个月后，我顺利地生下一名男婴。小家伙很壮实，刚生下来的时候哭得震天响，嗓门极大，活蹦乱跳的。千羽杀拍了下他的小屁股，撇着嘴说道：“这小家伙，一看就是个混世小魔王，你就好好让你娘忧心去吧！”小家伙没有被千羽杀狰狞的样子吓到，反而挥着小拳头给了千羽杀当头一棒，搞得在旁边看热闹的樊老头哈哈大笑，白胡子一颤一颤的。千羽杀恨得牙痒痒，却也不能对刚出生的小婴儿做什么。
又是一年的初春。这一年，我有了卫沉沙的孩子，我叫他言儿，卫言。
千羽杀不理解我为什么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和卫沉沙无关，和情啊爱啊思念啊什么的都无关。我俯身看着熟睡的言儿，拿着手帕擦了擦他嘴角边的口水，轻轻地说：“怎么会和沉沙无关呢？言儿，言儿，我和沉沙的这一场****呀，不必问，更不必说。其实，这世间的****，从来都是不必问，更不必说的。”
顺和三年，如妃曲氏假孕争宠，被驱逐出宫。曲父以叛国之罪被判杖杀，合族流放边疆。顺和五年，肃妃唐氏与侍卫私通被抓，皇帝赐白绫。唐家因卖官鬻爵被贬为庶人，无诏，永不得进镐京。
至此，卫氏王朝后宫空无一人。朝中大臣进谏皇帝，说要举国大选秀女。皇帝却轻描淡写了一句：“朕现在不过是不惑的年纪，怎么，众卿就觊觎朕的皇位了？”从此，无人再敢提选秀一事。
月上中天，后宫一片凄清萧索。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站在康辰宫外，紧闭双眼。伴着从腮边滚落的泪珠，男子唇瓣轻启，说了句：“晨儿，你离开我，已经五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