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再经过最后一片树林,就是镐京了。我问千羽寒:“到了镐京,你就有自己的事要去办了,你会不会把我丢在一边,不管我了呀?”
千羽寒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头,对我说:“嗯,事情确实有些棘手,我需要忙几天。你乖乖地留在府里等我好不好?我把阿绿、沈洛洛接去陪你。”
虽然很不情愿,我却还是很大度地说:“嗯,好,你去吧,不用担心我,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千羽寒笑了笑,说:“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和我还隐瞒什么?看你的小嘴,都快噘到镐京了!”
本来是很欢乐地谈笑着,却在忽然之间,我和千羽寒,连同我们的马一起跌入了一个极深极深的地洞。这个地洞藏得极其隐秘,上面盖了许多杂草,就算是离近了看,也是与旁边的草地无异。
接下来,是无限的暗黑,和我当初掉入秋媚儿的陷阱的感觉一样。不同的是,此次我的身边有千羽寒了,他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整个身体护住我所有的要害。除去身体在急速降落的过程中因失重产生的头晕外,没有任何的痛楚。
也就是两三秒钟的时间,我和千羽寒掉在了洞里。这个洞穴漆黑之极,洞底是由石板铺成的,非常坚硬。
落地的时候,我是完全躺在千羽寒身上的,而千羽寒却是实实在在地和石板来了次亲密的接触。虽然千羽寒很隐忍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我却听见了骨头和石板碰撞,发出来的断裂的声音。
我急急地起身,握住千羽寒的手,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说:“千羽寒,你怎么样了呀?哪里受伤了?”
千羽寒的身体素质好,武功也高。但是他再厉害也经不住在下落的过程中有一位胖妞趴在他身上啊。所以千羽寒没再忍住,发出“嘶”的一声,说:“倾晨,你快别摇我的胳膊了,它快要断了……”
我一惊,立马松开千羽寒的手臂。又因为松得太猛,惯性太大,千羽寒的手臂直直地摔在了硬石板上。嗯,很好,这下断得彻底了……
千羽寒皱着眉头看自己的手臂,又瞥了我一眼。
我很懊恼地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子。千羽寒不忍责怪我,伸出另一只没有断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啦小丫头,我没事,你不用一副要做寡妇了的表情。你扶我起来,我看看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很听话地按照千羽寒的话办事,扶他起来的时候也格外地小心,生怕再碰到他哪块的伤口。我说:“千羽寒,这到底是哪儿呀?我们这么会掉到这里?是你得罪谁了,还是有旧仇家找上我了呀?”
千羽寒环视了这个地洞一圈,然后叹了口气,声音分辨不出心情。他只是说:“倾晨,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我们掉进赫连城为我设的陷阱里了。一时半会儿,我们是出不去了。”
“啊?赫连城?你和他有什么梁子啊?”
千羽寒的右手断了,身体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此时他懒懒地靠在我身上,自嘲一般地说道:“我与赫连城自是没有什么交集的。但是赫连城可以用我来胁迫我的父亲,跟他合作,一起灭掉厉庄王啊。不过赫连城太不了解我父亲了,若是他不想做的事,拿我就能逼迫得了吗?若是他想做,他就算是把我拆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他也是不会眨一下眼睛的!呵呵,这是我的父亲啊……”
我忽然心疼起这个男人来。就算家世再好,地位再高,他也不过是刚刚二十五岁的青年男子。可是千羽寒所承受、所担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我说:“千羽寒,父母终归是父母,血缘是我们永远都割舍不掉的东西。但若你伤了心,记得,我还陪着你呢。”
在黑暗里待一时尚可忍受,但是转眼已经过去半天了,我开始越来越恐慌。我紧紧地握着千羽寒的手,我说:“千羽寒,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呀?我是真的好害怕啊……”
千羽寒的伤势缓过来一些,他反手抱住我,让我躺在他的膝盖上休息。他说:“不会的,我们会出去的,一定!倾晨,你睡一下吧。睡着了,你就不会害怕,也没那么难受了。”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要睡,我怕做噩梦,我更怕醒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千羽寒,我不要睡。”
千羽寒无奈地笑了笑,伸出手,覆在了我的眼睛上。他说:“不睡就不睡。那你先闭会儿眼睛,养养神。”
他的手掌一直覆盖在我的眼睛上,很温暖,减去了我不少的寒冷与不安。我握住千羽寒覆在我眼睛上的手,生怕他离开。我说:“千羽寒,你要是不累的话,就跟我说说话吧。小时候睡觉前,母亲都是给我讲故事的。”
千羽寒说好,他说:“倾晨,我不会讲故事,那我就问你一些问题吧。你全族被灭,皆是卫家所为,而千羽氏却是卫家的附属,那你会恨我吗?”
“卫家是卫家,千羽氏是千羽氏,你们是卫家爪牙,是血滴子,是什么都与这件事无关。我不会把事情牵连到别人身上,就像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连坐之罪一样。”
“你不恨千羽氏,不恨千羽寒,那卫沉沙呢?卫宗荣的儿子,卫沉沙呢?”
我想了想,说:“会的吧。全族被灭的时候,我只有六岁,年纪太小,记不下许多事情。关于亲情,也大多停留在几个画面上。我恨卫家,大多也是因为他们害得我无家可归吧。其实也不是说跟着樊鹤翁长大不好。事实上,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已和爷爷无异。只是,总会缺失些什么的吧。我记得我六岁以后,我再也没有梳过我喜欢的小辫子,也穿不上漂亮的花裙子。因为樊鹤翁不会给我弄,他毕竟是个男人,不是我的母亲。”
千羽寒把我搂在怀里,低声说:“倾晨,就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吧。”
地洞里很黑,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地洞里待了多少天了。我只是隐约记得我昏过去六次,长睡了三次,大概是有三天了吧。
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我拉着千羽寒的手,我说:“千羽寒,我死了以后,你把我葬在洛城好不好?我真的不喜欢镐京呀。还有哦,你要帮我告诉樊老头,让他不要伤心,像我这么笨的徒弟,早死早超生,不要也罢。哎呀,还有阿绿,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哭鼻子的。你要告诉她呀,虽然我看不到她嫁人,看不到她生孩子了,但是她的孩子以后一定要去我的坟头,给我磕头,叫我一声干娘的……”
千羽寒伸手,为我顺了顺额头前乱蓬蓬的头发。他低下头,亲了我脸颊一下,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然后,千羽寒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滴着血的手指放到了我的唇边,说,“倾晨乖,张开嘴,喝一点,就不会那么渴,那么难受了。”
我想拒绝,想说:你也很难受,你也受伤了呀,你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但是我没有力气了。口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的味道,是我昏迷前最后的印象。
千羽寒确定我失去意识之后,抠动地上的一颗石子,整个地洞忽然亮了起来,在石壁上也瞬间出现一个暗门。原来,这间屋子,不过是整个密室的一小部分。
千羽寒抱着我,细细地看我苍白而又有些冰凉的脸。他伸手摩挲着我的唇瓣,低声说:“倾晨,我做了这么多伤害你的事情,你还能原谅我吗?不过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你注定是我的女人。只有我成为了帝王,成为这个天下的主宰,我才有能力给你一生繁华、一世宠爱。”说完,千羽寒站起身,抱着我走进暗门,走向另一间密室。
在另一间密室里,背身负手站立的人,便是赫连城。此时的赫连城已年逾五十,但是与生俱来的富贵与优越感,让他看起来不但不显老,反而是一位十分有魅力的中年男子。只是身上流淌着匈奴人的血液,使他的样貌显得十分凶悍。
赫连城听见脚步声,并未转身便说道:“卫世子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心狠手辣,做事情半点不拖泥带水,连对自己的爱人,也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千羽寒,哦,不,此时,应该叫他卫沉沙了。卫沉沙抱着怀里的小女人,对着已经转过身来的赫连城无奈地笑了笑,说:“若是这样,能免去父亲对我的疑心,倒也是值得了。父亲本就对倾晨动了杀念,若是让他知道我这般看重她,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赫连城大笑一声,说:“卫世子果然好智慧!”又道,“来人,带叶小姐下去休息。”
赫连城说完,便有一个婢女从暗黑中走进来。看她的梳妆打扮,应该是匈奴人。
卫沉沙双臂紧了紧怀里的我,拒绝道:“不用麻烦了,给我带个路就行,我给倾晨梳洗。我马上回来,不会耽误您的时间。”
赫连城向他的婢女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卫沉沙的说辞。
走了一段不长的暗道,便到了一间浴室。浴室不大,却是一应俱全,算得上是奢华。
卫沉沙将我放在浴缸边的平案上,轻轻地褪去我的罗衫。兴许是在睡梦中也有皮肉伤和饥饿的痛楚,我弱弱地喊了一声痛。卫沉沙略微一惊,怕我在这个时候醒来,但随即平静了下来。他握住我的手腕,在我的脉上把了一把。得知一切无碍后,卫沉沙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颗药丸,放进了我的口中。他低声说了一句:“倾晨,好好睡一觉吧。就当作一切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就都好了。倾晨,我们终归是要做夫妻的,你不会介意我现在对你的冒犯吧?”
洗完澡后,卫沉沙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毛巾给我全身擦干净。然后在穿衣服之前,给我身上的伤口擦好了创伤药膏。他的动作温柔极了,生怕我被他碰坏一样。
卫沉沙来见赫连城的时候,已经洗去一身的狼狈,又变成一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了。
赫连城是匈奴人,为人豪爽而直接。他开门见山地问卫沉沙,说:“卫世子,我已经答应了卫宗荣,他给我中原的十座城池,我会和他一起联手,让厉庄王退位让贤,让中原改朝换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跟我谈条件呢?”
“不,当然有必要,因为我和我的父亲同你谈的不是一个条件。”
“哦?你的意思是?”终于说到了赫连城感兴趣的话题,他像一只饿极了的豹子,盯着眼前的猎物。
“我的条件是:中原易主,但是这个主,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我的目的不只是推翻厉庄王,更是推翻我的父亲。”
赫连城是一个只关心自己和自己国家利益的君主,他没有兴趣问为什么卫沉沙在弑君之后,还要不顾天理地弑父。他只是说:“卫宗荣是现在隋封绝对的权力至高者,他给我的条件也是绝对地优厚。我又何必舍近求远,拿我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拿我们整个匈奴人的性命开玩笑,为了你,铤而走险?”
此刻的卫沉沙,完全没有一个二十五岁青年人该有的阳光与青涩。他深不可测地笑了笑,说:“如果我在我父亲跟你谈的条件上,再加上一个蒋玉荷,我母亲,你的情人,你愿意和我交易吗?”
提到旧时的情人蒋玉荷,赫连城动容了,再也无法镇定下来。他皱了下眉头,说:“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可以做成这件事?”
“我父亲虽然不爱我的母亲,但是我的母亲毕竟是他的女人。你给他带来耻辱,他也不会放过母亲的。换言之,他今日为了帝位之位用于你,他日,他就能为更大的利益消灭你,还有你的部落!而我呢,至少在你统治的时期,还没有那个力量与你抗衡。而蒋玉荷是我的母亲,我希望她幸福。至于那个让她幸福的人是谁,我并不在意。”
赫连城摇了摇头,斟酌道:“不,你的话还不足以令我信服。”
卫沉沙当然还有后话。他挑了挑眉,说:“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是卫宗荣的儿子呢?”
赫连城几乎一瞬间就听出了卫沉沙话里深层的含义。他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颤抖,问道:“那你的父亲是?”
卫沉沙苦笑地看了眼赫连城,说:“我的父亲,是你。”
赫连城愣在原地,却无可辩驳。
卫沉沙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你的儿子,你还愿不愿意同我交易呢?”
“二十五年前,你实在忍不住相思之苦,乔装成汉人,混进镐京,更是胆大到混进卫王府。你和我的母亲相见,彼此泣涕涟涟,还迫不及待地享受了一枕贪欢,尝了春宵苦短的滋味。
“你不敢在镐京多留,匆匆几日便离开了。离开前,你对母亲说:‘玉荷,在这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可是母亲怎么会想到,你说的这一等,便是悠悠的二十五年,便是人生的三分之一,是一辈子啊!
“母亲得知自己怀孕了,吓得不行。那段时间,父亲一直宠幸我的庶母徐香儿,她怎么可能怀上父亲的孩子?母亲太了解父亲了,一个背叛了他的女人,怎么可能给她留活路?于是母亲吃了强行压制胎气的药,足足晚生了我一个月。
“我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却偶然地听见了母亲别院在小屋里念经。她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她说,我的父亲是位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大英雄。
“我不是父亲的孩子,我该怎样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岁啊!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我怕父亲知道了我的身世,我怕他对我赶尽杀绝,我怕我和母亲都死无葬身之地!
“每当我想起我身上流淌着一半匈奴人的血,我都觉得我怕极了。我身世揭开的那一天,就是我被天下人唾弃,再也无法在这个世上存活的一天!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己强大起来,在任何一个人都能扳倒我之前,成为这个时代最强大的人。强大到我是天下人的神,只有我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赫连城,我想问你,身为我的父亲,你除了给我带来无尽的恐慌和灾难外,你还给我带来了什么?而我和你谈的交易,还算过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