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飞仪宫，皇帝与水映月并肩走在宫道上，身后跟随的太监隔着十步之遥，所以当夕阳西下时，漫长的宫道，只有两道狭长的身影，相依相伴。
“舍不得云初走吗？从刚才开始就闷闷不乐了。”皇帝轻言道，放慢了脚步，踏上金黄的余晖。
水映月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在想颜妃。”
“想她做什么？”皇帝问道，后宫的妃嫔像是他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他们从不在彼此面前提及这些，他更是希望这些女人从没有出现过，只是不管如何避讳，存在的始终无法抹杀掉。
“你从来没有想过她吗？”她反问道，郑重的凝眉，侧眸望着他。
他默默不语，只是刚才轻快的步子，略微有些沉重了！他不能回避的问题，一张染满墨迹的画卷，他不能当作是一张白纸，同样，他若说从没想过，也是骗人的，他不想骗她，所以他沉默！
“去见一见她吧，”她看穿了他彷徨的神色，抬眸看他，道：“还有那些妃子，你哪怕抽个空，去和她们讲讲话也是好的。她们知道你今天要去飞仪宫，特地打扮，可是你连看都不看她们……”
他兀然握起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往下说了。他上下打量着她，叹了口气，道：“我说呢，一个个抹了胭脂，长得都差不多！反而是你，从不见你妆扮，在那些人里头，一眼就可以认出你。”
“有些话你不想听也得听，有些人你不想见也得见。这里是皇宫，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我们总不能关起门来，把她们都当作空气吧？”她正色地说，一副商量大事的口吻。
“不行吗？”他蹙着眉问道。
她摇了摇头。
他沉思，幽深如潭的眸子忽而一闪而过的光亮，像是静谧夜空中的一道飞星划过天际。他笑视她，道：“给我五年时间，等我把朝纲稳定了，再挑选几个股肱之臣辅佐太子，然后我们就离开皇宫，但这五年里，你不准再提什么嫔妃，好不好？”
“可是……”她在心底盘算着，真的可以吗？
任何人，都有一份私心，喜欢独占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有私心的普通的女人！
见她不说话，他戏言道：“看来我要去宫外躲几天，省得你把我看厌烦了。”
“出宫？”水映月不解地问，“我们又要去行宫吗？”
“不是我们，而是我一个人！”皇帝纠正道，携着她的手，道：“颜坤在骁骑营训练将士，编练了一支新军，依惯例是要去巡视的！”
水映月应着声，问道：“那要几天？什么时候回宫？”
“不会太久的，也就四五天的样子，”皇帝闷闷地笑，道：“怎么？我还没走，你就开始想我了？”
“谁，谁想你了？我只是关心一下……”她推了推他，径直走进了飞麟宫。
皇帝追了上去，笑着跟她进了飞麟宫……
拾香亭。
一棵有百年历史的老槐树，枝叶长得繁茂，浓荫遮蔽，敛去了不少毒日，留下清凉绿叶惯有的香草味。
“娘娘，御膳房送来了冰镇酸梅汤，解解暑。”小如将碗羹放下，顿时有一丝凉意传来。
“这天真热，”水映月叹道，眯着眼望了望日头，拉小如在身旁坐下，道：“你也一起喝吧。”
水映月向来不拘小节，把小如当作亲姊妹一般，小如放下了戒备，依言落坐，道：“谢娘娘。”
水映月喝着酸梅汤，眼角瞥见舒昭媛娉婷走来，身旁还有几个轻衣纨纱的少女，那吹弹可破的娇容，恰似剔透的水晶一般。
“见过贵妃姐姐——”舒昭媛领着她们朝水映月福身，甜甜地说道。
舒昭媛瞟见酸梅汤，笑道：“这天跟个大火炉似的，贵妃姐姐当心些，多喝些凉茶啊什么的，也好降降火气。”
话里总是带着刺，水映月不悦，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有劳昭媛妹妹关心了。”
“这皇上去了军营，也不知道这烈日可伤着龙体？”舒昭媛自问道，恍然又说，“不过前几日，我命人给皇上送去了藿香丸的时候，皇上说要在营里住一阵，这没个人照顾，我真是担心啊，不如贵妃姐姐出一趟宫……”
舒昭媛欲往下说，却被水映月打断了。水映月含笑着说：“昭媛妹妹多虑了，自会有人照料皇上的起居。再说皇上巡视军队，可是一件大事，你我姐妹怎么能打扰皇上办正事呢？”
“还是贵妃姐姐想的周到，”舒昭媛冷笑，望了眼身后衣着光鲜的少女，朝水映月说道：“这几位是今年春季刚入选的秀女，她们都很关心皇上的身体，可惜皇上一直忙于‘正事’……贵妃姐姐要是见着了皇上，也替姐妹们请个安吧。”
水映月逐个望去，这些秀女大约十六七岁光景，大好的韶华，跟她第一次进皇宫时的年龄相仿。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只是……她却为这些秀女惋惜，韶光易逝，她们的春天还有机会绽放迷人的花朵儿吗？
舒昭媛虽不敢公然指责水映月独揽圣眷，但谁都听得出她话中有话。水映月自然知道自己早已成了后宫的公敌，就连这些新进宫的秀女，要么是羡慕，要么是嫉妒，但眼神中更多的是怨愤……
皇帝在很早以前就当众说过，后宫的嫔妃不得争宠，而他对水映月，更是层层保护，加上皇后也对水映月慈善有加，宫里谁人不知，水映月像是圣女一样被捧在手心里。
——可是，这里毕竟是后宫，她注定过不了一夫一妻，举案齐眉的清闲日子！
怔忡间，有一个宫娥匆匆而来，见这一群主子在场，一一行了礼，朝水映月说道：“贵妃娘娘，太后请娘娘去慈宁宫说话。”
水映月诧异，她与太后感情并不融洽，但也相安无事，今日怎么会招她去慈宁宫？即使心存疑惑，她还是与小如一道前往慈宁宫。
慈宁宫。
“月贵妃，快坐吧。”太后慈目地说，命人上了一杯枸杞菊花茶。
水映月喝了一口茶，静候着太后的发话。皇帝近月来有意疏远太后，这宫里的传言也不断，母子失和，可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只是皇帝一直不说是为了什么，她也就没有追问。
“月贵妃，你进宫也有两三年了吧？”太后清幽地开口，眸光轻轻地落在水映月身上。
“是。”水映月应道，心中思忖着太后问着话的言外之意。
太后喝着茶，润了润嗓子，道：“这些年，皇上对你也算是一心一意了，自从你进宫，皇上就再没有翻过牌子，没有在任何一个嫔妃那里留宿，敬事房也等同虚设……”
“太后……”
“你听哀家把话说完，”太后顿了顿，说道：“哀家也不是想干涉你们，毕竟皇上能对你情有独钟也不是一件坏事，后宫嘛，这么多女人，总会有人受宠，有人冷落，哀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哀家虽然可以容许皇上对你的独宠，如果你能为皇室延绵子嗣，那哀家也由着皇上，只可惜……这几年来，你却一直无所出……”
太后瞧见水映月落寞的神色，脸上激起一丝若有还无的笑容，又道：“皇上现年也二十有余了，可只有太子一个皇儿，哀家是担心啊，子嗣单薄对于皇上，对于王朝，都是无法交待的，更何况，这不是一件家事，它关系到国家的命脉。哀家知道你出身书香门第，这些道理应该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平常百姓家尚且如此，更别说皇室了。”
“太后，臣妾一定尽力规劝皇上为社稷着想。”水映月回道，太后的意思，她已了然于胸。
太后叹了口气，道：“皇上太固执了，恐怕光是规劝，他未必会听。为了这件事，皇上几次跟哀家争执，外头更有人流传，说是皇上与哀家不合。哀家为了皇上，为了王朝，忍受了多少压力，月贵妃也是知道的。”
“那依太后的意思是……让臣妾离开皇上？”水映月揣度道，望向愁眉的太后。
“不，皇上宠着你，哀家也不想看到皇上伤心，”太后眸色一闪，道：“今年春季的采选和征选，有数十名佳丽进了宫，可是皇上却一次都没有传召过她们。她们之中，有不少是当权大臣的闺女，皇上这样冷落她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哀家想着，等皇上这次回宫后，哀家会安排她们侍寝。只是，哀家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眼下只有靠月贵妃才能让皇上宠幸她们，月贵妃会帮哀家的，是吧？”
水映月暗想，不可否认，作为一个帝王，这些裙带的人脉，他即使不情愿，也必须去做。但这个帝王也是她的丈夫，她舍不得将他分给其他人！
矛盾的挣扎着，水映月淡淡地回道：“皇上有自己的主见，臣妾没有这个信心能劝服皇上，臣妾可能会有负太后的重托。”
“月贵妃，哀家今天也是想跟你说说体己话，身为后宫的女人，你是幸运的。但你知道皇上一共有多少个妃子吗？”太后慢悠悠地问道。
水映月茫然地摇头。
“皇上的后宫，有封号的只有十几个，但祖宗的家法，每隔一年就有一次征选，每隔三年有一次采选。即使皇上不喜欢她们，她们也注定要在后宫过完她们余下的人生，”太后叹息，道：“古代帝王的后宫佳丽有三千人，但受宠的仅有几个，其他的人都是活在等待里，每天看着自己的容颜苍老，一点一点的逝去，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太后，臣妾不过是一个妃子，不能左右皇上的心思。”水映月仍旧是那一句话，但语气却犹豫了，正如太后说的，水映月也见到了那些秀女，想到她们独守空闺的寂寞，她仿佛是身临其境。
“你们都退下……”太后屏退了左右，继而对水映月说道：“哀家这里有一包‘逸多散’，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太后，臣妾不懂太后的意思，请太后恕罪……”水映月忽而跪地说道。
太后起身去扶她，叹道：“他是哀家的亲儿子，有哪一个母亲会给儿子下这种药？哀家也是迫不得已，你是哀家唯一的希望，你若不答应哀家，哀家就只有以死相谏了……”
“太后，我……”水映月不知如何答对，太后竟然要她给皇帝下春药？她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
“月贵妃，哀家是一个母亲，哀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好，你难道不能体谅一个母亲的心吗？”太后抽泣着说道。
“太后，臣妾一定会劝皇上的，但这下药的事，臣妾真的不能做……”水映月磕头说道。
太后抹了抹泪，道：“算了，既然你不愿意，哀家也不勉强你。就让哀家来做这个恶人，就让皇上恨哀家……你退下吧。今天哀家找你的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谢太后……”水映月重重地磕着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