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以后,我也曾三次面对死神。
第一次发生在上海,那是1964年夏天。1963年我被南京华东化工设计研究分院除名回到上海。1964年上海掀起将地富反坏分子强迫遣送回乡的运动,我被虹口区中州路派出所列为坏分子遣送对象。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对茫茫未来,回想曾经的养尊处优与自命不凡,我心灰意冷,痛不欲生!我想到了死!
我曾在上海外滩黄浦江边徘徊多次,真想跳下去;后来我又到国际饭店想从24层高楼飞翔而下;又在北火车站附近面对飞驰的火车,想卧轨……
然而,每次面对死神,我又害怕、退缩了。苟且偷生让我不得不恨自己的懦弱。是死亡还是生存,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从此我自甘沉沦。
1964年初回到举目无亲的故乡——嵊县。我抱着“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的人生态度。为了寻求刺激,我就天天参赌,因刚回乡时我还有不少现金和金银首饰供自己“挥洒”。1964年这一年我成了有名的赌棍,赌友们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运输大队长”,言下之意,我是十赌十输者。当时赌博的工具是扑克牌,以打“沙蟹”为主。我多次被派出所抓进去,由于我写检讨书主动又坦白,于是一次次作宽大处理,但次数多了,当时城关镇派出所所长也火了,动了真格。记得那是1964年8月的一天,所长把我关进了禁闭室。
那晚的关押我终生不会忘记。窄小的禁闭室,大概只有8平方米,那晚除了我以外,还关押着一个小偷,小偷戴着手铐。特大的蚊子数以千计,蚊子的叮咬,使我双手不停地拍打,整个夜里,我几乎像跳迪斯科那样无法停下来。我还算好一点,双手双脚可以舞动拍打,而那小偷可惨了,双脚蹦跳岂能解决问题,双手铐着又动弹不得,他只能不断用头碰墙,哀嚎:“妈呀!还是死掉好过!”他求我为他拍打几下,我连自己也忙不过来,爱莫能助。
终于,我无钱再赌,我已是最彻底的无产者。为了生存,从1964年底我就开始以拉柴贩卖为生。所谓拉柴贩卖是这样,我到离县城30公里以外的山区将农民的柴买来,用人力车拉回城关镇卖给居民。当时长乐大昆的柴价一分钱一斤,城里可卖二分钱一斤,如果拉1000斤可赚10元。我虽有力气,但因不懂怎么拉车,最多只能拉600斤。大昆山区离城75市里,来回要两天,真是苦不堪言。
记得那是1965年12月的一天,我去大昆买柴,由于大昆村路很狭窄,路面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失去平衡,我连人带车跌入离路面约5米深的河中,其实那条所谓的河几乎没有水,河底到处都是巨石,当我翻车时幸亏被路边一棵小树挡了一下,我被抛出路面两米左右,正是这棵树救了我的命。
世界上真有所谓的奇迹,我飞离路面后,正巧被抛入一口直径约两米宽的大井中,我除喝了几口水外,竟奇迹般浮出水面。善良的大昆人纷纷惊呼:“这人一定摔死了!”两天前有一头牛在这里摔死了。
大昆人把我从井中救出后,立即送到长乐镇人民医院,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我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这是第二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第三次面对死神是在农村。
1969年“文化大革命”中,我被造反派以莫须有的“投敌叛国分子”的罪名关押两年后,遣送到当时的三合公社八郑大队第三生产队当农民。
俗话说“不怕县长、省长,最怕生产队长”,我最怕生产队长叫我去耘田了。三界农民耘田是双膝跪地的,老农民有经验,耘田时很快,而我老是跟不上,总是落在最后面。因此我腿上的蚂蟥最多,往往流血不止。于是我对当时的阿顺队长不断请求,希望高抬贵手,让我别再干农田的活。
生产队长终于发了善心,派我到离生产队五里外的范洋排涝站去当民工。这下我可乐了。到了排涝站,我干得很卖力。年轻时我是运动员,有的是力气,我能抬250公斤重的大石头。当时站长姓祝,祝队长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就派我上山去拉石头。由于一天要完成5000公斤的任务,于是咬咬牙,每车总拉400公斤~450公斤,每块石头小的至少25公斤,大的有一二百公斤,需要几个人帮忙才能装上车。有一次由于不小心,在下坡路上踩到一小块碎石,我滑了一下,失去重心,“轰”一下,连车带人跌入离路面三米的深坑,所幸的是巨石没有砸上我的脑袋,否则必死无疑。不过我还是被压成一个血人,急送三界人民医院抢救。幸亏贤妻在医院精心照料我一个多月,才死里逃生。
三次面对死神让我深感生命的脆弱和顽强,这是一对矛盾体,却统一在自己的生存状态中。我油然想起俄罗斯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说过的话,“在碱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浸三次,在清水里洗三次,你就会变得比纯洁更纯洁”。我能就此“比纯洁更纯洁”吗?那时,我曾经这样自问。
2008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