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是向北去的,两个小灯的光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最后看不见了。千灯也不知道鹅带她到哪儿去。随它吧。鹅飞的很平稳。一点也不象坐车子。颠上颠下的。千灯居住的小城还不是很发达,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从千灯家的旁边的路上5路公交车到城里来有多颠簸。因为我没有去过那。千灯坐过两回。她还是偷偷的跟在一个穿风衣的叔叔身后上车的。售票员一点也没有发现她。那个长脸的叔叔也不知道自己的风衣里藏着一个小孩。想到这儿,她笑了。那时千灯第一次无目的的出去玩。完全不是想去找爸爸。就是觉得好玩。可是在今天,她一个小孩却买不起车票肯定是一个笑话。可是她确实买不起。即使当时她妈妈还在一家预制板厂上班。她回来的时候幸好在路上碰见了刚下班的妈妈,否则的话,她还回不到家呢,因为她不敢再无钱上车了,因为她再也找不到一个穿风衣的叔叔,而且是恰好也上车去南郊南排湾的叔叔。这几率太难了。她妈妈听说,小人儿千灯一个人跑老远,又惊又喜。那是她第一次跟妈妈撒谎。此后还撒过两个谎,好像都是考虑让妈妈吃得饱一点。具体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她第二回坐车,也记不清楚了。好像是跟妈妈一起坐的,好像还是去医院看病。具体什么病也记不清楚了。记住这个干什么呢。后来就再也没有坐过。再说她也不想去坐那种车了,从头颠倒尾。屁股都颠疼了。爸爸的失踪几乎就是在他没有工作事后不久。然后就是不断有人上门要债。钱老是还不了,人家也不客气了,拣家里值钱的搬。千灯家里就这么日子一落千丈。千灯听见妈妈低低的叹息说,这个阴天拖穰草的日子怎么过啊?千灯想着想着,就流下泪来。她想她必须要找到爸爸,爸爸是一个有办法的人,有办法就什么事情也不怕了。就怕什么办法也没有,手上空的不要紧,但是,脑袋瓜里不能空。空中的气流很流畅的流过她的耳廓,似乎还有夹带着一股花香。她继续向睡眠的深处走去,她希望在那里与爸爸相会。
千灯醒来的时候,天空的风光使她不得不惊呆了。上面的云彩有一道道五彩的花边,正在空中倘徉,她的脸也映得红红的了。她坐了起来,看见下面的一座城市的轮廓。愈来愈清晰,城市的屋顶也愈来愈近。她第一次这么看一个地方一座城市。非同寻常的角度使她觉得很新鲜,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上升,就象四边的楼群向上升去,带着白色的水泥钢精混凝土的呼啸和眩目的反光向上升去。她知道自己正在下降。鹅带着千灯稳稳的停在一条早晨的街道上,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上面还荡漾着节日狂欢后的残迹和气氛,鹅开始缩小着身子。千灯站在地面上,她的脚神经告诉她,她返回了地面。实实在在的地面。不过她不熟悉而已。她开始走动,鹅跟在她的脚后,摇摆着它的异常洁白的身子。她们两个迎着从楼群夹缝斜过来的晨曦之光向前走去。
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楼群,密密麻麻的。她边看着,边听见楼群里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那是人们早晨起来迎接新的一天的声响。她仔细的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向前走了,自己的身子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向前推着,鹅在她的右边显得那么执着,身上照着一层稀有的光,微微的发紫,且轻轻的颤动着。他们来到了一条街上,街上的大楼稀少了一些,这使她联想到她家屋后的竹子砍伐后留下的一片开阔地。是的,这里好一点,不象刚才的楼群仿佛要向你的身上倒过来。千灯和鹅步子自然慢了下来。千灯饿了。她想吃一点东西。这是穷人的难题。她的目光开始搜索路旁的店铺。鹅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也跟着将头摆来摇去。它的红眼睛似乎要从里凸出来。神秘的转动着。
路旁的店铺只有很少几家是经营小吃的,这几家饮食店在邮局、银行、首饰店、花店、办事处、美容院、治疗中心等等的建筑中显得很弱小,象是挤在一群成年人中的小孩。千灯的肚子又一次空洞的响了起来,里面放了炮一般。她终于看见一家饮食店的门打开了,有一个伙计正在卸门板。玻璃橱窗上的黄灿灿的面包广告使千灯的胃子痉挛了一下。她走了过去。伙计的岁数看来只有十八岁左右,卷头发,嘴唇上胡须象一道黑线,他显然被面前的小姑娘弄懵住了。他抖着公鸭嗓子一样的的喉咙说,这么一大早,哪来的面包,我们刚刚开门,你难道没有看见吗?其实他的内心很清楚,昨天买剩的面包和点心还有很多,在内屋的案板上放着,可是他没有权来决定给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一块面包。哪怕是一些面包屑。他卸好门板,开始抹桌子。但是面前的小姑娘还是站在那儿不动,她舔着手指头,看样子她确实饿了。她的旁边还有一只鹅,也盯住她看。显然是和她一起来的。他说,这样吧,你有钱吗?没有钱,我不好给你吃的。真的,我又不是老板。他在打这只鹅的主意。他心想,如果这只鹅买一个好价钱的话,他只向老板付一个面包钱。其余的,嘿嘿。他美滋滋的想着。把鹅卖掉。千灯怎么也舍不得,她宁可饿着。她对着脸上长满了青春小豆的伙计吐了一口唾沫,就转身走了。鹅跟着也走了。其他的店铺,也打开了,象打开了花花绿绿的世界,她不需要这些,千灯只需要一两口饭,一两块面包填饱肚子,她的肚子里开始刮风了,忽忽的响着。她们向另一个街区走去。
太阳开始慢慢的升高了,它在高楼的枝头上闪耀着,旋转着。街上到处开始充满了人,象是一下子从地里长出来的。穷人家的孩子千灯跟着她的鹅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一点吃的。他们来到了一个菜市场,菜市场的声音显得很嘈杂,人们在做着交易。早晨的阳光很新鲜,在他们的脸上闪动。很快他们的表情开始转变了,变得活泼起来,早晨的悻悻松松的眼神开始变得专注起来。他们开始注意到一个小女孩了,它在他们的菜篮子旁边走着,还有一只鹅脚前脚后的跟着呢。有人笑嘻嘻的说,宠狗宠猫的见过不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宠鹅的。你们看看。千灯看着两旁的店铺菜摊,她要吃点东西。肚子里有一把刀子在刮着本早就空荡荡的肠胃。饥饿已经使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腿发软。她站在一个水果摊边,红扑扑的苹果在草蒲包口跳动着,她吞咽了一口口水。老板的酒槽鼻子象一只大青虫趴在他的脸上,使他的其他部位显得微不足道。他盯着千灯的手说,想干什么。她尝试着用手指了一指,老板掀了掀鼻翼,想吃苹果?拿来。说着他将手伸到千灯的面前。千灯当然明白他的手的意思。可是她没有钱,要是有钱的话,还需要这样。千灯觉得这个人一点也不理解自己。老板看着千灯的眼神,还是拂了拂了手,想撵一只苍蝇一样要千灯离开。不要挡住我做生意。他说,语气显得坚定不移。千灯只得离开,那只只红扑扑的苹果停止了跳跃,愈来愈远下去。
愈来愈多的人看着小女孩和她的鹅从香喷喷的烤鸭橱窗跟前停留了之后走了过去,人们议论着。他们看见小女孩搂住她的鹅,低低的说着什么,然后一个头戴白帽子的餐馆伙计将鹅带走了,小女孩开始啃吃起东西来,他们断定这个小女孩一定饿坏了。否则的话,不会将一个她心爱的鹅去交换一两块面包。她的猛烈的吃相使他们有点内疚,人们到底怎么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去关心一下这一个陌生的小孩。小孩慢慢的离去。她走得很慢,向那个餐馆的楼梯口连连回首看着,毫无疑问,她解决了自己的肚子。可是她却失去了她的鹅。
她离开了这里。显然走路的激情上涨着,她象一个被上了发条的娃娃,劲头十足。
人们看见小女孩消失了,从人们的衣逢间。消失在人们的冷漠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菜市场沸腾了起来,所有的人抬起头看着空中的飞行物,那是小姑娘的鹅,她白白的身子从餐馆的一扇敞开的玻璃窗口掠出,像一道新奇的绸缎铺展在空中。人们可以很清晰的听见她闪动着翅膀的声音,但是它愈来愈高,飞行的声音逐渐的小了下去。一只鹅竟然飞在空中,让所有的人觉得不可思议。餐馆的伙计在那个窗口晃动着无可奈何的白帽。
一只鹅欺骗了他,回击了所有的人。人们惴惴不安的谈论着这只神奇的动物。鹅的影子愈来愈小。它飞远了下去。谁也不能阻止它的飞行,善良的意志。
她们在一个河边的树林里回合了。她们胜利了。千灯搂住了鹅。河里显着她们的倒影。她们相偎依了一阵。千灯想不到自己在这儿碰到了自己的爸爸。一个人正在河边的树林里散步,手执书卷。那正是她的爸爸。她爸爸的样子比她印象中的要年轻,如果不是他喊她。她肯定不敢认这位爸爸。千灯爸爸就住在河边不远处的一个屋子里,屋子里堆满书。波光粼粼的河水将水光反射在那些快发了黄的书籍上。她看着爸爸的脸,突现在临午的浮动光线中。她觉得自己象做了一个梦。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它的白色的身体摩擦着书籍画画作响。她跟爸爸说着话,爸爸向她笑着。
下部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在一条河边,看见了自己的爸爸。当她跟死去多年的爸爸轻轻诉苦,透过窗棂的河水之光照着她的笑脸的时候,我在想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和爸爸的相会。还有一只会飞的鹅。我是不是在暗中体恤着这个小女孩。为她的命运抱不平。或许是这样的,或许出于另外的因素,我无法把握。我只知道,小女孩的手被一个人握住了。我要做的正是这个将她的手交到他的手中,让他紧紧的握住。这个弱小的可怜的生命的全部情感。千灯笑了。千灯在文字中笑了。我感到了一种欣慰。这是任何东西所无法替代的。她现在坐在爸爸的膝上,谈着路上的事。爸爸笑着,他发青的笑容里包含着一个父亲的爱,尽管这是到达千灯这儿迟了一些。但是千灯坐在膝上的温暖里,我们看到千灯,这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她笑了。这一刻弥足珍贵。让我们不要打断他们的相会。
鹅依旧在那儿走来走去,然后在窗外飞着,低低的,翔徐于水上。
千灯说,爸爸,你为什么老不回家。
爸爸说,爸爸经常回家啊。你只不过不知道吧。
千灯说,你骗人。
爸爸说,爸爸不骗你。爸爸很爱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千灯看见爸爸的腮边挂了一颗泪。
千灯说,爸爸你怎么哭了?爸爸说,没有啊,爸爸看见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哭呢。
千灯说,妈妈生病了,你怎么也不回去啊?爸爸说,我知道,可是爸爸--千灯看见爸爸又落下一颗泪。
外面的河水依旧波光闪闪,鹅已经浮在水上,远处的丛林里响起了鸟叫声。
爸爸说,孩子,爸爸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啊。
千灯不想再反驳爸爸了,她觉得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爸爸了,就要带爸爸回去,可是,千灯问,爸爸,你是不是怕那些要债的?爸爸说,不。他然后向千灯一笑。
千灯继续说,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爸爸沉默不说话了。鹅又飞回了屋子里,屋子里明亮了许多。
千灯和爸爸谈话的结果就是劝爸爸回去,爸爸到最后似乎同意了。但是爸爸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千灯在前面先走,他随后就来。还要千灯不要往后看。千灯如果回头看的话,爸爸就变成一股烟,就再也看不见了。千灯答应了。他们站在屋子外,屋外爬满了青藤。爸爸跟千灯拉了拉手,爸爸的手异常的柔软。还冰凉凉的,象水一样。千灯没有回头看,她被鹅背着飞向了空中。千灯坐在鹅背上又开始了梦幻一样的生活,她看见鹅的翅膀下面,丛林和小屋愈来愈远,小河愈来愈小,象一个青色的丝带,无休无止。然后飞过一大片田野,那绿色的巨块向另一个地方滑行而去。
她然后看见集镇,城市,河流,还有大山。她有点惊诧。她在白天的光亮中看得很真切。在集镇的街道上,有很多人都抬起头来看,千灯知道,他们正在看着自己。一个小女孩骑在一只鹅的背上呢。后来,她慢慢的向西方的云霞飞去。田间嘿嘿发出哗响。天色渐渐的变黑了。她在鹅背上开始度过漫长的一夜。
一夜过去了,鹅把她停留在城南南排湾的水塔上。那是一个制高点。可以看见北边城区的热闹的情景,还将南郊一收眼底。太阳慢慢的在东边的榆树头上升起来了。愈来愈大,也愈来愈热。千灯慢慢的从梦中醒来了,她睁开了眼睛,鹅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只有一根羽毛在她的脚边闪耀着。她站起来,看见东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近了,东方的太阳光勾勒出那个人的影子。她笑了。忽然她凝住了脸上的笑容,在她的视野中,她家的那间泥巴小院已经不见了,一架架红色推土机正在作业,轰轰声中响起了城市的嚣音。
再听听,新年的鞭炮声在角角落落里霹雳啪啦的冒了出来。
200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