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匹来自天庭的雪马
降临不幸的人间”
——《一条围巾的幸福》
三哥解下系在那棵女贞树上绳子的时候，马扁过火车一样的头靠了靠三哥。院子里的阳光在三哥的头顶上抖动着，女贞树的树叶低低的喧嚣着，不知道哪儿有一只烂苹果散发出一股味道，那股糜烂的味道既腥甜又美好。
事实上，从马在女贞树下站定，空气里就一直这样了。三哥找这个烂苹果找过一阵子，他担心马吃了肚子不好。这是一个子虚乌有的苹果，当然三哥没有找到。有一天，三哥站在院子里，想，或许空气就是这样，就像他的生活一如既往。是啊，就是这样的，他轻轻的拍了拍马背。马背像一匹光滑的白绸缎。
多好的一匹马啊，他们的眼神算什么呢。
当然三哥开始的时候不得不去接受了人们异样眼神的洗礼，就像他接受那股空气中腥甜而美好的味道一样。现在这一切在三哥的预料中了，你看，现在大伙儿看见三哥牵着一匹马从院子里出来，然后骑着上街，的确也都习惯了，当然这也是在三哥的预料之中的。三哥知道大伙儿需要的就是这个，习惯了就好，他和大伙儿说的最多的也是这句话。习惯了，就好。
马从院子里出来后，只有街上的几个孩子盯着看，其他的人都忙着各自的事儿。马靠着三哥的门口，它的样子安详的很，三哥站在门口的最高的台阶上，然后往空中一跨，三哥总是跨得很准。三哥骑马比街上任何一个骑自行车的还要自如，还要娴熟。那几个放学孩子的眼神既好奇又向往，他们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跟在了三哥马后好一阵子跑。三哥没有给马打马蹄铁，因此三哥的马走路很斯文，既有力又绵软。走到你身后的时候，你会听见马喷鼻的声音，湿湿的，热热的，里面有一种亲切而至的味道。乘过火车的人都说这个声音像火车头的蒸汽声。一听见这个声音，不用说，是三哥来了。三哥已经是我们镇上的名人了，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匹好马的缘故。
今天的三哥戴了一顶礼帽，黑黑的，帽檐微翘，三哥戴着比往常更神气了，他脸上笑眯眯的，脸颊这儿微红，像喝了两盅儿小酒，像揣着满怀的希望。三哥端坐在马上，腰杆很直，马走得很平稳，马尾巴摇个不停。出了三哥家所在的巷子，马儿托着三哥上了大道。三哥的出现还是吸引了些人的目光，他们微微的扬着脸，视线的中心正是三哥。三哥的神情闲暇，专著，一点也不趾高气昂，他轻轻的抖动缰绳，马就这么款款而行。
偶尔三哥还会和路边的熟人打招呼，有人还会将一棵烟扔过来，三哥另一只手向空中一抄，把烟就接住了，身形就仅仅摇了一下。之后他又稳重如山了。三哥笑眯眯的和熟人说话了，当然他们总不会说很多，两句家常而已，吃了？吃了，遛遛？蹓蹓。三哥将缰绳一抖，马又开了。三哥走了老远下去，他的耳背上还飘来人们细细长长的三言两语，凉丝丝的，像风花儿。三哥勒马向西，他忽然想起他要去看望二百五，二百五是他的老朋友。
三哥沿着一条东西走向的内陆河走，河水有点混浊，较之以往要好多了，好些天前三哥在马背上和那弄河泥的人说了一阵话的，那也是他的一个熟人，熟人和好几个同伴一身泥一脸泥的在清淤。三哥敬了他们每人一支烟。
他扔了一根烟过去，说，其实啊，我和你们的工作是一个样的。
熟人就问，你不是下了嘛，回去顾问了？
马上的三哥弹了一下烟灰，说，没顾问，顾问谁？自己顾问自己呢。
熟人笑了，问，那你还干什么工作？
清淤啊。三哥吸了一口烟，略略快活的说道。
熟人和另几个清河泥的人弄不懂三哥的话，当时预备再问，可三哥抖抖绳子开马走了。
现在三哥看见河边的小杨柳比往常还要清，清扑扑的，仿佛每个叶子都要飞。在两根电线杆间，有人拉了绳子晒衣服，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在空气里飘一阵，静一阵。
此刻，三哥的左侧便是风光初度的那条内陆河，右侧则是一栋栋的公寓，偶尔几家店铺的人会盯着骑在马上的三哥看。当然三哥头顶上还会飘来孩子们的尖叫声，在阳台上做作业的他们有点兴奋。这三哥知道。
到了宝塔路的时候，围观的人又多了起来。三哥依旧很平静，这种事情换了三哥三哥也会看两眼，当然三哥决不会看三眼，看两眼就罢了，看三眼的人是呆子。尖子看一眼，常人看两眼，呆子望到晚，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这是三哥的理论。三哥依旧笑眯眯的，他嘀咕着将马拴在楼梯口的那个伸下来的铁栅栏上。他多打了两道结，然后向后面看了一眼，后面的人好奇不减，或许有人把他看成马戏班子的人也说不定。你们眼巴巴的望到晚吧，三哥笑眯眯的将头上的礼帽正了正，然后去推二百五的门。
二百五一个人在家呢，三哥的到来让他很感意外，他是拆了迁搬到这儿住的，难为你还找来。二百五说。二百五笑着给三哥端来凳子，二百五好客，用袖子抹凳子让三哥坐。三哥坐下来，开始喝二百五递过来的茶，三哥一边用嘴吹茶末，一边和二百五寒暄。
二百五这个称谓还是拜他那早先就跟人跑了的老婆所赐。关于二百五镇上流传过一个顺口溜。它和后来三哥的马一样有名。
二百五，
三百陆，
走起路来，两边戳。
左一戳，
右一戳，
没了老婆愁得哭。
愁得哭。
这个顺口溜小孩都会唱。一在街上看见二百五过来了，他们张嘴就唱。二百五是个瘸子，走起路来高高低低的，所以顺口溜里说左一戳右一戳。大人听见小孩唱，就笑。顺口溜着实编的好，编的妙。当然二百五的腿是后来伤的。
三哥说这些人编二百五的顺口溜实不应该，二百五跟随三哥多年，是个老会计。三哥知道他肚子里亮堂，什么帐本儿不明呢。三哥说二百五是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好人，有时候和别人提到二百五，他总说，二百五是个好人。好人好报，恶人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三哥上下左右，扫视着二百五的家，三哥往杯里吐了一个茶叶梗子说，时候未到啊，慢慢来，变化是一天一天来的。他对二百五说，你不要看现在家里什么东西，一样儿都没有，慢慢的，就来了，床呀，电视呀，电脑啊什么的，都不要愁，都会来的。譬如冰箱会站在这儿的，音响会站在那儿的。对不对，到时候给儿子取门媳妇回来，什么都全了。不要急，慢慢来，对不对。三哥的手指点着，二百五点点头。三哥的话，他相信。
他问三哥那事情下文怎么样了？三哥说，总有一天，你等着吧。时候未到啊。三哥满有信心的又说了一会儿话，忽的站起身来往门外去，他担心外人骚扰马。马还站在那儿，阳光里的马有点花眼。有一个小孩正预备拽马的尾巴，他看见戴着黑礼帽的三哥盯着他，他便退开了，一直退站到花圃边上远远的看着马。马依旧很斯文，喷出的鼻息在空气里幽幽的回荡着。
三哥进屋和二百五下了一盘棋后，就出了二百五的家门，骑上那马走了，他可是个怀着希望揣着事儿的人。小区里偶尔有一两辆摩托车飞过去，还有几个兴趣不减的小孩。那边檐墙下有一个鞋匠静静的敲着鞋帮，他穿着一个红球衣，头发凌乱，上下挥着小牙锤。另一边有几个拉黄包车的正聚那儿打卜克，更远处一个郊乡的果农拖着板车过去，一车的桔子金黄的光一闪而过。
三哥还看见两个穿红昵裙子的女孩子在前面走，她们挎个小包，包上的手机感应灯一闪一闪的，像夜空里的小飞机那样。三哥想，他从她们身边走过，这些女孩子会是什么表情呢，三哥笑了。马上的三哥正了正礼帽，抖了抖缰绳，马开的快了些，果然，这两个女孩子看见三哥和马都捂起了嘴巴，她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过了好一会儿她们对着三哥的背影用手机将这个事告诉了远方的朋友们，三哥听见她们说，嘿，那真是一个奇迹耶。
三哥在十字路口的时候勒住了马，马扁过头来眼睛盯三哥看，三哥木在马上，眼睛只看着一处。他是看见在那边的饭店门口崖石上的那个人了，尽管她低着头，用刀剖鱼。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不知道向前还是退后，因为那个人是三和四美。
三哥和三和四美早年有些故事的，这个绕不过去。三哥那会儿上台戴花，三和四美献花，那会儿的三哥像英雄，在大街小巷里游走，他就是骑着高头大马，后面一干人，敲着锣打着鼓，还跳着舞的。三哥有时还会梦到，梦到这样的好事，三哥一天会笑眯眯的，譬如今天他就梦到了，梦里的三和四美给他戴花，将红绸子在领里一系，还打了个死结。那时辰三哥想，怎么就打个死结，睡觉还解不解开来，三哥梦见自己睡下大红花也睡下，压在他身上，三哥嘟囔着要解开来，不解开怎么睡法。三哥急了，他一急就把梦急醒了。即便如此，三哥还是会高兴，他梦见三和四美了。可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在街口就真正的看到三和四美了。所以三哥有理由惊慌不定，过去的事儿像闪电一样，在脑海里闪，闪的三哥木在马上半天。
倒是三和四美先开口的，三和四美说，哎。茂才，上街啊？
三哥手里的缰绳一抖应了声，哎。三哥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软的很。事实上，这个时候的三哥在心里惊叹三和四美没变多少，当然那四美，脸蛋美，手美，腿美，屁股美都还在，这么多年了，一个也没有少。三哥听见自己说，你一点没有变，三哥的声音小小的，但足够对方也听见了。三和四美直起腰，说还没变啊，都老的腰抬不动了。
其实谁都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三和四美的脸上添了不少皱纹了，腿略略比以前粗了不少，屁股也圆了许多。就是那曾经令三哥难忘的手，虽然还白白的，但终究也老了。哪能不老？三和四美甩了甩手上鱼的血污和鳞片，对马上的三哥说。
听说你去了常州，又回头了？三哥跟着马背踱了一下。他问。
三和四美说，是有这么回事，那碗饭不好吃啊，回来了，再说小三子要高中毕业了，家里也需要个人，烧烧煮煮的。
三和四美的大儿子在北京落了户，很少回家，二儿子去年才成家，她和读书的三儿子过，她男人死得又早，她一个人活三个孩子很不容易。现在又来这家饭店帮厨，三哥肚里反复的滚动着三个字，不容易。这时候的鱼已经破开了肚子，张开着，但是还扑扑的跳了两下。三哥看见三和四美的左手食指上的创口贴，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清爽的滋味，三哥说，这些日子，你也过的不容易啊。
三和四美说，还行，过日子，总得一天一天过下去啊。你呢？
三哥说，一个女儿成家了，在外地。家里就我们两人，自得其乐。她经常在家翻这个书那个书，我是到处瞎转悠。
三哥说完这话，一笑。三和四美觉得阳光下的三哥笑的还是那么迷人。
三哥笑咪咪的看着三和四美。那边门里有声音催鱼，三和四美蹲了下去开始伺鱼，阳光下的鱼鳞在刀片上翻动着，泪花儿似的一闪，一闪的。鱼的胸腔里的血污一下子冲了出来，淹没了三和四美的手。三哥什么也没有说，他抖了抖缰绳。马就开远了。
三和四美抬头看时，马上的三哥正在拐弯，她想喊住他说些什么，可欲言又止了。
三哥心里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有点难受，感觉到嗓子这儿堵堵的，直到他在邮电局门口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好过点，他低低的吆喝了一声，马象是靠了台阶刹了车，四脚定在地上，邮电局门口没有树，他把马绳在绿门拉手上绕了绕。
三哥寄了一封信。每隔一个礼拜，镇上的人都能看到三哥在邮电局门口下马，谁也说不清楚他寄了多少信。谁也没有在意过他的信发往哪里，大伙儿都被他的坐骑迷住了。谁去摸摸它，它总会将火车般的头往谁脸上靠。
三哥寄完信，就去镇上那条繁华的大街了，街名叫一条。一条街。人多的要命，三哥往这边走的时候，可费了些功夫，这里很热闹，三哥经常能找回过去的感觉，他很留恋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