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声音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然后又传到更辽阔的地方。我咿咿呀呀的含混的声音,羊儿咩咩地叫着,奶奶将一簸箕糜子簸得唰唰唰地响,还有堆积在院里的晾干的青草在风中咝咝鸣叫,这一切声音都像生了翅膀的鸟儿。爷爷说即使走得再远也能听得见,因为那是家的声音。这样说,臼耳朵那天的惨叫一定也传出很远,那声音实在是凄凉悲楚的,也许很多羊都能听得见,它们吃草的时候突然抬起头,目光凄迷地飘向远处。
臼耳朵在圈里静卧着,吃得很少,连水也不敢多饮。它的伤口上缝了几针,敷了气味古怪而浓烈的草药末。它的瞌睡变得很浅薄,它的眼皮像黎明前的一层窗户纸透着一丝丝光亮。它的身体总在一阵激烈的抽搐中忽然僵硬起来。对于这种突来的遭遇和剧痛,臼耳朵或许是茫然无措的。
夜里,圈棚下面幽白一片,那种均匀的呼吸和暗自反刍的声音,就像沉睡或冻结中的湖泊一样平静无痕。臼耳朵只能聆听着。有时,它想稍稍动一下,或者更换一种休眠的姿势,可又是徒然的,那种隐隐的又是无边的痛正莫名其妙地洗劫着它孱弱的身体,使它根本无法入眠。臼耳朵朝四周无味地看。夜色深邃幽秘,天大地大,却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这个夜晚看上去很平常。但是,很快就有了些许声音,猫头鹰在旷野里叫得很厉害,有点闹心挠肺,而且是突然就叫了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和节制的。也许,臼耳朵觉得是冲它来的,它急忙紧闭了双眼,过了一会儿,一切仿佛又遁入寂静。臼耳朵依旧是害怕,瑟缩着脑袋。猫头鹰的声音使平静的夜色有了一道道皱纹。臼耳朵摸索着起来,它的后腿叉得很开,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在一个角落里,臼耳朵找到了母羊。她睡得安详而自足。臼耳朵就在母羊的身边躺下来,它将嘴贴近她并轻嗅着她的气味,但它并不打算弄醒她,或许,它只是想在母亲的身边安稳地睡个囫囵觉,就是这样。
在朦胧中,臼耳朵大概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也许那只是一种高亢的喘息。那只公羊的确已站在母羊的身旁了,它的嘴在母羊的尾巴根下探索着什么,弄出的声音怪异而又无聊。臼耳朵的眼睛又慢慢地合上了。后来,母羊终于站立起来,很缓,好像怕惊动了谁。她逃避似地朝另一个角落去了。公羊紧随其后,它的嘴巴一张一翕,快要贴在母羊的尾巴上了,嘴唇不时翻起来又落下去。它们彼此在黑暗处又纠缠了一会儿,公羊的前腿不时高举起来,像打架似的终于搭在母羊的尻尾处,而母羊也不再躲闪,似有意等待接受着什么,但她的身体却很明显像遭受到某种剧烈的重撞般地动起来,一前一后的动,样子有些龌龊。臼耳朵已完全迷糊了,它一定是被它们的举动弄得满头雾水,甚至是惊恐不安的。那时,天空中仿佛有一团黑色的东西訇然坠落下来,随即,仍是那种凄惶的惨叫声在夜色中延伸。
奶奶搂着我和木萨,说,孩子们快闭上眼睛睡觉吧——那些小猫头鹰又要吃掉它们可怜的妈妈了呀!木萨好奇地问奶奶为什么。奶奶轻拍着我的身体。她幽幽地说,它们想让翅膀快点硬起来,那样小猫头鹰就能飞上天了。
秋凉时节,臼耳朵对母乳彻底丧失了信心。它不再使那些母羊们整日诚惶诚恐。这比较符合一只羯羊羔子的品性,整天吃饱了就老老实实睡觉。当然,阉割后的臼耳朵更喜欢独处,似乎碍于情面故意远离着群体。它通常以一个局外者的姿态那样独来独往。它已经习惯了咀嚼和品味青草,嘴茬上时常被草汁染得发绿发黑。不过,它的体格逐渐结实起来,浑身圆滚滚的,膘身肥硕了,在草场上奔跑撒欢的时候充满青年的活力。而且,臼耳朵似乎开始迷恋这种无忧无虑地生活,它也逐渐遗忘了那种伤痛。
那只母羊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庞大,她的行动变得迟缓起来,总是僵卧在地上。她不再关心任何事情,包括臼耳朵,她只是一味地反刍或静卧,她甚至早已忘记了自己的骨肉。爷爷早将她隔离出来,弄些上好的草料玉米茬子或大豆粉来喂她,水也由木萨专门给她提过去。现在,母羊跟月子中的女人一样娇贵,受人珍重。
这些天家里似乎热闹起来,先后来了几个远房的亲戚。他们的到来预示着某件重要的事情正在酝酿之中。我被许多陌生的亲戚传过来又传过去,很多人抱着我时都在唠叨着相同的话儿。很快,他们就变得无限伤感了,他们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我无知的脸蛋上。
爷爷将那几只羯羊羔子轮番逮住,然后像抱孩子似的抱在手里掂量着。他掂量得很仔细,仿佛他的两只手臂就是一杆秤。抱臼耳朵的时候,爷爷脸上算是多少有些微笑,他几乎有些抱不动这只出生仅有三个来月的羊羔子了。所以,那种笑容是满当当的,很有种心安理得的味道。其他的羊都被赶出去,惟独将臼耳朵留在圈里。臼耳朵虽不如以前那样执拗奔突,却也隐约觉察到什么,独自躲在一个旮旯里不安地四处窥望。
屠户是特意从牧场上请来的,他的到来使得整个院子恢复了庄重的秩序,不再显得没头没尾鸡毛蒜皮。这之前,亲戚们已经帮忙手忙脚乱地宰杀了五只鸡三只兔子和一对草鸽。兔子的皮剥得窟窿天窗,很不讲究地铺在墙头上晾晒,褪下来的羽毛被风吹得满院子飞旋。
屠户把臼耳朵从圈棚里提溜出来,再结实的羊摆在屠户眼前也是渺小的,他用一只手就足够了。很快,臼耳朵的两只前腿和后腿被捆绑在一起,它只能俘虏一样躺在地上呻吟,叫的时候露出粉色的舌头。屠户就着井台旁的一块石头霍霍磨刀,却斜出一道冷目光盯着躺在他前面的羊。瞪着瞪着,屠户的脸上就有了闪闪的银光。臼耳朵也听到了那种粗砺的磨擦声,它循着声音再次与屠户的目光碰在一处。臼耳朵似乎被屠户刀子一样的硬朗的目光给震慑住了,竟不敢再动了。同时,它大概也看到了正被屠户霍霍磨亮的刀子正银光耀目。于是,它连起码的叫声也变得苍白起来。屠户终于蹲在臼耳朵眼前了,他的裤腿高高地撸起来,因为蹲着,小腿的肌肉鼓得快要爆开似的,两截木桩一样结实的腿就死死地插在地上。屠户的一只手鹰爪一般抓住了臼耳朵的脖颈,那脖子就变得细长了,能看清起伏着的喉咙。爷爷手里端着盆支在羊脖子下面,脸上陪着讨好的笑。屠户的刀子就噗地一声刺下去。臼耳朵的最后的一记声响伴随着奔放的血热乎乎地涌出来。爷爷木讷地看着盆里渐蓄渐满的血,一句话也不说。很快,屠户拽紧一只羊腿,用刀尖在上面划出个口儿,再由口儿插进木扦往里捅着,然后拔出扦子呼哧呼哧地往里面吹气,他吹得很卖力。屠户知道气吹足了皮才容易揭下来,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是个行家。吹完了一只,他用一根细麻绳在刀口处系紧,又抓起另一只腿。不久,已经丝毫没有生气的臼耳朵的尸体竟然通体溜圆,仿佛一只巨大的白毛气球,随时都会从地上的血泊中飘升起来……
翌日,那个期待已久的祭祀隆重进行着。奶奶怕我受了冲撞,说外面进来的客人气浊脚重,就让木萨姐姐领着我到草场上去玩耍了。羊群在微微发黄的草丛中滚动着,草地上像落了雪一样一片一片地洁白着,那些白色又不是静止的,它们云朵似的在草浪中间呼噜呼噜地逶迤波滚,还不时发出咩咩的欢叫。这时,有两只不足月的羔子正一边一只跪在母羊的身下,它们跪得服帖而又庄重。母羊的双乳在小羊羔的拱顶中颤颤悠悠,她只是自足而又漫不经心地反着刍。此刻,母羊跟这大片大片的草场连接在一起,丰茂而又温和,即使在秋天渐深的萧瑟和沉寂中,依然轻轻流淌着芬芳的青草与乳汁交融的气息。